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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頁 文 / 瓊瑤

    「如果你肯隨時給我一點消息,」狄君璞又說:「我會非常感激你。」他嚥了一口口水,心裡酸澀無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別和我敵對吧,無論如何,我只是愛她呵!」

    「我也只是愛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辯護似的說,他是更形沮喪了。

    「可是我們對她做了些什麼?我們把她逼進絕境了!我們這兩種不同的愛毀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語重心長。「請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轉頭,向房門口走去,因為,他覺得一股熱浪直往鼻子裡沖,他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廳中,像一個塑像般一動也不動。

    他走向門口,雲揚也跟著他走過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來,站在大門口,她含淚看著他們。狄君璞再一次對心霞說:「請照顧她!心霞。」

    「你放心。」她顫聲說。「我會隨時給你消息。」

    「要小心,」他說,眉頭緊蹙。「防備她!」

    「我懂得。」

    「再見,心霞,」雲揚說:「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見。」心霞輕聲說。

    他們走出了霜園,兩人心裡都充塞著難言的苦澀。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隱隱的看到眼前一片迷霧,誰知道未來有些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等待著他們?霜園外面,黑夜早就無聲無息的來臨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與混沌。

    前面有著幢幢人影,一個急促的聲音驚動了他們:「雲揚,喬風!是你們嗎?」

    「是誰?堯康?」雲揚驚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堯康。不止堯康,還有雅棠,帶著盧家的女傭阿英!雅棠跑過來,一面喘息,一面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了一項驚人的消息:「雲揚,糟了!你母親發了病,她打了阿英,一個人跑掉了!她說要去殺人,現在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這就是霜園門外迎接著他們的第一件事。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靜謐。

    心虹靜悄悄的躺著,傾聽著週遭的一切,她已經這樣一動也不動的躺了好幾小時。她知道,全屋子裡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窺伺她,現在,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裡的人應該都已睡熟了吧?

    這是多麼漫長而難熬的一個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幾句話輾成了粉碎。首先,是有關「母親」的那個大秘密,一個被她認為是後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長的光陰之後,竟一變而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尋過母親,她也曾把夢兒訪遍,她曾夜夜呼喚,也曾日日凝佇!她虛擬了母親的形象,也在腦中勾劃了幾百種母親的輪廓,卻原來,母親始終在她身邊!二十年來,朝朝暮暮,母親竟沒有離開過她!這可能嗎?這可能嗎?她,心虹,她是多麼愚昧無知而又盲目呵!

    這動搖了她對人生的一種基本的看法,摧殘了她的自信。

    母女相認,給予她的溫暖卻遠沒有給予她的痛楚多。而緊接著,她還來不及從這份痛楚裡甦醒,一個大打擊就又當頭落下,這一年多來,她始終自認是個純潔的少女,也因此,她敢於奉獻給狄君璞她那顆真摯的心,卻原來,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談不上純潔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殺了那個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個怎樣可怕的女人?

    她不懷疑父親是說謊,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她瞭解自己那份熱烈如火的情感,愛之深,恨之切!怪不得,她不是在各處都留下過殺人的蛛絲馬跡嗎?從床上坐起來,她一把搶過床頭櫃上的一本詞選,打開來,她找著了自己的筆跡:「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該殺!」

    她迅速的合起了書,把它拋在床邊。是了!她是個兇手!

    她早就決心要殺他了!這就是證據!她一定約好他在那懸崖頂上見面,然後乘他不備把他推落懸崖!啊!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茫然的找尋著自己,最後找到的自己竟是個殺人兇手,她該怎麼辦?啊,怪不得全家誰都不願她恢復記憶,怪不得鎮上的人見了她就竊竊私議,怪不得盧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心驚肉跳,額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滿了鮮血,自己的身上,帶滿了污穢,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罪惡,而今而後,該當若何?她推開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來,輕輕悄悄的,她無聲無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廣漠的穹蒼。

    天際,星河璀璨,月光迷離。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詩,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顆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顆小星星,我只是一塊污泥,刻成了星形,鍍上了白金,我是個虛偽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視線,欺騙了你的感覺。呵,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當佑你!罪惡如我,天當罰我!」

    她打了個寒噤,夜涼如水。她極目而視,暗夜中,山也模糊,樹也模糊。星也迷離,月也迷離。四周好靜,聽不到蟲鳴,聽不到鳥語。只有低幽的風,在原野裡徘徊嗚咽,穿過樹梢,穿過山谷,發出那如泣如訴的聲音。她側耳傾聽,忽然間,她聽到在那風聲中,夾雜著什麼其他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在呼喚著:「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顫慄,她發冷,她又聽到這呼喚了!她更專注的傾聽那聲音,那在一年多以來,經常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夜風裡,那聲音喊得悲涼。是了!她腦中如電光一閃,整個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來。這是雲飛的聲音!那墜崖的孤魂正遊蕩在山野間,那無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願的呼喚!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他在索命呵!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那呼喚聲更加迫切了,更加悲涼了,更加淒厲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外。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

    她對窗外低低的說。是的,血債必須由血來還!我來了!

    她轉過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輕悄的走到門邊,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扭動著門柄,打開了房門,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赤著腳,她走出房間,她甚至沒有披一件衣服,只穿著那件白綢的睡袍。沒有鞋,沒有襪,她下了樓,走進客廳。避免去開客廳那厚重的拉門,她穿進廚房,開了後門,走進花園裡。

    幾分鐘之後,她已經置身在山野裡了,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髮,穿著件白綢的睡袍,赤著腳,輕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徑上。她像個受了詛咒的幽靈。她耳邊,那呼喚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不斷的響著:「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腳步。她赤著的腳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銳的石子上,踩在荊棘上,細嫩的皮膚上留下了一條條的血痕,她不覺得痛。寒風侵襲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緊貼著身子,她也不覺得寒冷,她耳邊只聽到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的呼喚:「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喊著,幾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徑,她奔進了霧谷,穿過那岩石地帶,她往農莊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間,在黑暗之中竄出了一個人影,一把抱住了她。「我捉住了你!哈!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聲的發笑,聲如夜梟淒鳴。「你還我兒子來!你還我!你還我!哈,我捉住了你!」

    心虹站住,夜色裡,盧老太太那張扭曲的臉像個凶神惡煞,那怪異的眼神,那凌亂的白髮,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劃破了夜空,打碎了寧靜。奇怪的,是心虹絲毫也沒有驚懼,更沒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詳而快樂的說:「哦,是你,你來得好!」

    「你殺了我兒子!你要償命!」那瘋婦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償命!」心虹說,側耳傾聽。「聽到嗎?他在叫我。」

    「什麼?什麼?」老婦問。

    「他在叫我,雲飛在叫我。」她像做夢般說:「我要去了,你也來嗎?你應該送我去!我們走吧!」

    老婦扭著她。

    「我不放你!」她狡黠的說:「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靜的說:「我要到那懸崖頂上去,我要從那懸崖上跳下來!你聽,他在叫我!你聽!」

    老婦真的側耳傾聽,她的眼睛怪異的盯著她。

    「你要從懸崖上跳下來!」她說。

    「是的。」心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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