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瓊瑤
他攬緊了她,把下頷緊貼在她黑髮的頭上,默然不語。而門外,老姑媽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叫吃晚飯了。
於是,他們來到了餐桌上。這是怎樣的一餐飯呀!在燭火那朦朧如夢的光芒下,在狄君璞和心虹兩人那種恍恍惚惚的情緒中,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似乎連空氣裡都漲滿了某種溫馨,某種甜蜜。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整餐飯的時間中,他們兩人都幾乎沒說過什麼,只是常常忘了吃飯,彼此對視著,會莫名其妙的微笑起來。在這種情形下,坐在一邊的老姑媽和小蕾,也都跟著沉默了。老姑媽只是不時的以窺探的眼光,悄悄的看他們一眼,再悄悄的微笑,而小蕾呢?她是被這種氣氛所震懾了。她好奇,她也驚訝。瞪著一對圓圓的眼睛,她始終注視著心虹。最後,她實在按捺不住了,張開嘴,她突然對心虹說:「梁阿姨,你為什麼要有很多名字?」
「什麼?」心虹不解的,她的思緒還飄浮在別的地方。她和狄君璞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把「梁姐姐」的稱呼改成了「梁阿姨」。
「你看,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婆婆說,現在要叫梁阿姨了,再過一段時間,還要叫媽媽呢!」小蕾天真的、一本正經的說著。
老姑媽驀的從喉嚨裡乾咳了幾聲,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再也沒想到孩子會把這話當面給說了出來,老姑媽尷尬得無以自處。心虹卻飛紅了臉,把眼睛轉向了一邊,簡直不知該怎麼辦好。狄君璞望著小蕾,這突兀的話使他頗為震動。美茹在小蕾還沒懂事前就走了,事實上,美茹一直不喜歡孩子,她嫌小蕾妨礙了她許多的自由。因此,這孩子幾乎從沒有得到過母愛。他注視著小蕾,伸手輕輕的握住了小蕾的手,說:「小蕾,你願意梁阿姨做你的媽媽嗎?」
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天真的問:「梁阿姨做了我媽媽,是不是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是的。」狄君璞回答。
孩子興奮了,她喜悅的揚起頭來,很快的說:「那麼,她從現在起,就做我的媽媽好嗎?」
心虹咳了一聲,臉更紅了。老姑媽已樂得合不攏嘴。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忍不住在她額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多可人意的小東西呵!
這篇談話對心虹顯然有了很大的影響,因此,在飯後,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她教她作功課,教她唱歌,給她講故事。孩子睡得早,八點鐘就上了床,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才離開她的床前。挽著狄君璞,她提議的說:「到外面走走,如何?」
狄君璞取來她的大衣,幫她穿上,攬著她,他們走到了山野裡的月光之下。
避免去農莊後的楓林,狄君璞帶著她走上了那條去霧谷的小徑。楓林夾道,繁星滿天。那夜霧迷離的山谷中,樹影綽約,山色蒼茫。他們相並而行,晚風輕拂,落葉繽紛,岩石上,蒼苔點點,樹葉上,露珠晶瑩。這樣的夜色裡,人類的心靈中,除了純淨的美的感覺以外,還能有什麼呢?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美。
他擁住她,吻了她。
抬起頭來,他們可以看到月亮,看到月華,看到星雲,看到星河。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我很想許願。」
「許吧!」
「知道馮延巳的那闋『長命女』嗎?」
他知道。但他希望聽她念出來。於是,心虹用她那低低的、柔柔的聲音,清脆的念著:「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她的聲音那樣甜蜜,那樣富於磁性,那樣帶著心靈深處的摯情。他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攬緊了她,他們並肩站在月光之下。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靈,這神靈必然能聽到心虹這闋「再拜陳三願」,因為,她那真摯的心靈之聲,是應該直達天庭的呵!
「看!一顆流星!」她忽然叫著說。
是的,有一顆流星,忽然從那星河中墜落了出來,穿過那黑暗的廣漠的穹蒼,不知落向何方去了。狄君璞伸出手來,做了一個承接的手勢,心虹笑著說:「你幹嘛?」
「它從星河裡掉下來,我要接住它,把它送給你,記得你告訴過我的話嗎?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划船,撈著那些星星,每顆星星中都有一個夢。我要接住這顆星,給你,連帶著那個夢。」
他做出一個接住了星星的手勢,把它遞在她手裡。她立即慎重的接了過來,放進口袋中。兩人相對而視,不禁都笑了。
他們再望向天空,那星河正璀璨著。她又低聲的念了起來:「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他們佇立著,靜靜的,久久的。
心虹的生命是完全變了。
忽然間,心虹像從一個長長的沉睡中醒來,彷彿什麼冬眠的動物,經過一段漫長的冬蟄,一旦甦醒,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溫暖的陽光。於是,新的生命來臨了。隨著新生命同時來臨的,是無盡的喜悅,煥發的精神,和那用不完的精力。
不知從何時開始,心虹不再做惡夢了,每晚,她在沉思和幻夢中迷糊睡去,早晨,再在興奮和喜悅中醒來。那經常環繞著她的暗影也已隱匿無蹤,花園裡,山谷中,楓樹前,岩石後,再也沒有那困擾著她的鬼影或呼喚她的聲音。那種神秘的、無形的、經常緊罩著她的憂鬱也已消失,她不再無端的流淚,無端的歎息,無端的啜泣。攬鏡自照,她看到的是煥發的容顏,光亮的眼睛,明艷的雙頰,和沉醉的笑影。她驚奇,她詫異,她愕然……狄君璞,這是個怎樣的男人,他把她從黑霧瀰漫的深谷中救出來了。
她的變化是全家都看到的,都感覺到的。當她輕盈的笑聲在室內流動,當她衣袂翩然的從房裡跑出來,如翩翻的小蛺蝶般飛出霜園,飛向山谷,飛向農莊。當她在夜深時分踏著夜霧歸來,看到仍等候在客廳裡的吟芳,她會忽然撲過去,在吟芳面頰上印下一吻,喘息的說:「呵!好媽媽!我是多麼的高興哪!」
這一切,使全家有著多麼不同的反應。單純而忠心的高媽是樂極了,她不住的對吟芳說:「這下好了,太太,我們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
她開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她更忠心的執行著代小姐傳信的任務,成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腹。
吟芳是困擾極了,她實在不能確知心虹的改變是好還是壞。也不敢去探測心虹那道記憶之門是開了還是依然關著,雲飛的名字在霜園中,仍然無人敢於提起。對於狄君璞,她很難對此人下任何斷語,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種特殊的人物,她不敢堅持狄君璞和心虹的戀愛是對的,也不敢反對梁逸舟。看到心虹快樂而煥發的臉龐,她會同情這段戀愛,而衷心感到阻撓他們是件最殘忍的事情。但,想到狄君璞的歷史和家庭情形,她又覺得梁逸舟的顧慮都是對的。她深知一個「後母」的箇中滋味。就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她困擾,她焦慮,她也時時刻刻感到風暴將臨,而擔驚不已。
梁逸舟呢?在這段時期中,他是又暴躁,又易怒,又心情不定。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君璞,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農莊,眼看這段愛情會越陷越深,他是煩躁極了。好幾次,他想阻止心虹去農莊,都被吟芳拉住了。於是,他開始邀約一些公司裡的年輕男職員回家吃飯,開始請老朋友的子女來家遊玩,但,心虹對他們幾乎看都不看,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們,就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於是,他開始積極的籌備一個家庭舞會。並計劃把這個家庭舞會變成一個定期的聚會,每星期一次或每個月兩次,他不止為了心虹,也要為心霞物色一個男友。
天下最難控制的是兒女之情,最可憐的卻是父母之心!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會感謝他的安排,連心霞也情有所鍾。在大家都為心虹操心的這段時間裡,梁逸舟夫婦都沒注意到心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別。吟芳只認為心霞是去台北同學家,心霞一向活潑愛朋友,所以,她連想都沒想到有什麼不妥之處。梁逸舟是總把心霞看成「天真的孩子」的,還慶幸她有自己的世界,不像心虹那樣讓他煩心。他們怎會想到在這些時間中,心霞都逗留在不遠處的一個小農舍裡,常和個半瘋狂的老婦作伴,或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駕著摩托車,在鄉間的公路上疾馳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