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瓊瑤
高媽笑吟吟的遞上了兩張折疊的紙,傻呵呵的說:「這是我們小姐要我送來的,一張是大小姐寫的,一張是二小姐寫的,都叫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過了紙條,第一張是心霞的,寫著:「狄君璞:媽媽爸爸已取得協議,暫時不干涉姐姐和你來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們顯然另有計劃,等我打聽出來後再告訴你。姐姐對於你早上來過的事一無所知,你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些。珍惜你的時間吧!別氣餒呵!高媽已盡知一切,她是我們這邊的人,完全可以信任!心霞」再打開另一張紙條,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請我吃晚飯好嗎?虹」狄君璞收起了紙條,抬起眼睛來,他的心裡在歡樂的唱著歌,他的臉上不自禁的堆滿了笑,對高媽一疊連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呵!」
高媽笑了。說:「大小姐馬上就會來了,晚上老高會來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園門口。」
「我們老爺一定會叫老高來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媽轉過身子走了。狄君璞佇立半晌,就陡的車轉了身子,不住口的叫著姑媽。姑媽從後面急匆匆的跑了出來,緊張的問:「怎麼了?怎麼了?哪兒失火了嗎?」
「我心裡,已經燒成一片了!」狄君璞歡叫著說,對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媽咧開了嘴嘻笑,一面嚷著:「辣子雞丁!趕快去準備你的辣子雞丁!」
折回到書房,他卻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了,他燒旺了爐火,整理了房間,在火盆旁,他安置好兩張椅子,又預先沏上一杯好茶,調好了檯燈的光線,拭去了桌上的灰塵。又不知從那兒翻出一對蠟燭,和兩個雕花的小燭台,他一向喜歡蠟燭的那份情調,竟堅持餐桌上要用燭光來代替電燈,因而和老姑媽爭執了老半天,最後,姑媽只好屈服了。當一切就緒,心虹也姍姍而來了。
看到心虹,狄君璞只覺得眼前一亮,他從來沒有看到心虹這樣打扮過,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脖子上繫了一條水鑽的項鏈,外面披著件也是黑絲絨的大衣,白狐皮的領子。長髮鬆鬆的挽在頭頂,用一個水鑽的髮飾扣住。臉上一反從前,已淡淡的施過脂粉,更顯得唇紅齒白,雙眉如畫。她站在那兒,淺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只是含笑不語。那模樣,那神態,有說不出來的華麗,說不出來的高貴,說不出來的清雅,與說不出來的飄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氣說:「心虹,你美得讓我心痛。」
把她拉進了書房,他關上房門,代她脫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擁入了懷中。深深的凝視著她,深深的對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嬌小的身子,在他的懷抱中是那樣輕盈,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樣溫軟。她那長而黑的睫毛,是那樣慵慵懶懶的垂著,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樣醉意盎然的從睫毛下悄悄的望著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運行得急速。一早上所受的悶氣,至此一掃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吻。然後,他輕聲的問:「你爸爸媽媽知道你來我這兒嗎?」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訴媽媽我不回去吃晚飯,她也沒問我,我想,她當然知道我是到這兒來了。除了這兒,我並沒有第二個地方可去呀!」
狄君璞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梁氏夫婦到底準備怎樣對付他,但他知道一點,投鼠忌器,他們也怕傷害心虹。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張王牌。他現在沒有別的好辦法,除了等待與忍耐以外。命運既已安排他們相遇,應該還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時間會帶來些什麼?
「你有心事,」心虹注視著他,長睫毛一開一闔的。「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
「沒有什麼。」狄君璞牽著她的手,把她引到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邊,把她的手闔在他的手中。「我等了你整個下午,怎麼這樣晚才來?」
「你為什麼不去霜園?」她問,心無城府的微笑著。「難道一定要我來看你?唔,」她斜睨著他:「我看你被我寵壞了,什麼都要我遷就你。但是,」她熱烘烘的撲向他:「我會遷就你,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遷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歡到霜園來,那兒的氣氛不適合你,你寧願要這樸樸實實、笨笨拙拙的農莊,也不願要那豪華的霜園,對吧?好,你既然不喜歡去霜園,那麼,我來農莊!如果你不討厭我,我就每天來吃晚飯!」
狄君璞心中通過了一陣又酸楚又激動的暖流,這孩子,這癡癡的傻孩子呵!她已經在為他的不去造訪而代他找借口了。
一時間,他竟衝動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訴她,但他終於忍住了,只是勉強的笑笑說:「你知道,心虹,你家裡的人太多,而我,是多麼希望和你單獨相處呵!」
「噓!」心虹把一個手指頭壓在嘴唇上,臉上有一股可愛的天真。「你不用解釋,真的,不用解釋!我每天都來就是了!記住,君璞,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要改變你。假如你願意,給我命令吧,你是我的主人,而我,一切聽你吩咐。先生。」
狄君璞拿起她的手來,輕輕的吻著她的手指,他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他眼底的一抹痛楚。呵,心虹!她怎樣引起他心靈深處的悸動呵!
「告訴我,」他含糊的說:「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
「呵,我也不很知道,」她深思的說,忽然有點兒羞澀了。
「在我生病的時候,我常常看你的小說,它們吸引我,經常,我可以在裡面找到一些句子,正是我心中想說的。我想,那時我已經很崇拜你了。後來,爸爸告訴我,有一個作家租了農莊,我卻做夢也想不到是你,等到見到你,又知道你就是喬風,再和你接近之後,我忽然發現,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所渴求著的。呵,我不會說,我不會描寫。以前我並非沒有戀愛過,雲飛給我的感覺是一種窒息的,壓迫的,又發冷又發熱的感覺,像是一場熱病,燒得我頭腦昏然。而你,你帶給我的是心靈深處的寧靜與和平,一種溫暖的、安全的感覺。好像我是個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忽然間找到了光,找到了水,找到了家。」她抬眼看他,眼光是幽柔而清亮的。
「你懂嗎?」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算是答覆。注視著她,他沒有說話。迎視著他那深深沉沉、癡癡迷迷的注視,她也不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默默相對。室內好靜好靜,只偶爾有爐火的輕爆聲,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窗外,太陽早就落了山,暮色慢慢的,慢慢的,從窗外飄進室內,朦朧的罩住了室內的一切。光線是越來越黝暗了,他們忘了開燈,也捨不得移動。房間中所有的傢俱物品,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們彼此的輪廓也逐漸模糊,只有爐火的光芒,在兩人的眼底閃爍。
「心虹。」好久好久之後,他才輕喚了一聲。
「嗯?」她模糊的答應著,心不在焉的。仍然注視著他,面頰被爐火烤成了胭脂色。
「我有件東西要拿給你看。」他說。
「是什麼?」
他滿足的低歎了一聲,很不情願的放開了她的手,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去。拿起一張稿紙,他扭亮了檯燈,折回到心虹身邊來,把那張稿紙遞給了她。她詫異的看過去,上面寫著一首小詩,題目叫「星河」,這是他昨夜失眠時所寫的。
她開始細聲的念著上面的句子:星河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穹蒼裡有星雲數朵,夜露在暗夜裡閃閃爍爍,星河中波深浪闊,何處有鵲橋一座?我們靜靜佇立,慶幸著未隔星河!
曉霧在天邊慢慢飄浮,晨鐘將夜色輕輕敲破,遠處的山月模糊,近處的樹影婆娑,我們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
心虹念完了,抬起頭來,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把那張稿紙壓在胸前,她低聲的說:「給我!」
「給你。」他說,俯下頭去吻她的額。
她攤開那張紙,又念了一遍,然後,她再念了一遍,她眼中逐漸湧上了淚水,唇邊卻帶著那樣陶醉而滿足的笑。跳起來,她攀著狄君璞的衣襟,不勝喜悅的說:「我們之間永遠不會隔著星河,是不是?」
「是的。」他說。攬住她的肩,把她帶到窗前。他們同時都抬起頭來,在那穹蒼中找尋星河。夜色才剛剛降臨,星河未現,在那黑暗的天邊,只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他們兩相依偎,看著那星光一個個的冒出來,越冒越多,兩人都有一份莊嚴的、感動的情緒。忽然間,心虹低喊了一聲,用手緊緊的環抱住狄君璞的腰,把頭深深的埋在他胸前,模糊而熱烈的喊:「呵,君璞,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