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瓊瑤
…………………………」
她傾聽著,再看看桌上那首「問斜陽」。忽然間,她覺得再也坐不住了,覺得那種「若有所求」的感覺把她強烈的抓住了。她無法坐在這兒面對一盞孤燈,也無法把自己放到課本裡去。尤其,那歌星正纏綿的唱著:
「它重複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難了,難了!
………………………」
好歌詞,她想。好一句忘了,忘了!好一句難了!難了!她吸口氣,突然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問斜陽」。她走到櫥邊,打開衣櫥找外套,才想起心愛的白外套已給訪萍拿走了。她拿了另一件全黑的,好在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穿上外套,她把歌詞放在口袋中,走出臥室,到了客廳。
明霞從電視上轉向訪竹。
「怎ど,你也要出去?」她詫異的問。
「去……找同學研究一下功課。」她說,又撒謊了。
「不會用電話研究嗎?」明霞敏銳的反應。「一定要親自去?」「好了,明霞。」醉山打了圓場,寵愛的看了訪竹一眼。這孩子已經太乖了,乖得讓人心疼。何必再拘束她呢?年輕人應該有她們自己的天地。二十歲的孩子不屬於一間斗室。「去吧,訪竹,早去早回!」「好的,爸爸。」訪竹順從的回答。「等會兒見,媽!我走了!」她穿上鞋子,走出大門,進入電梯。
幾分鐘後,她已經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車來車往,永遠繁華。月光被街燈沖淡,變得無精打采了。她抬頭看看月亮,快要月圓了,用慣了陽曆,她從不知道陰曆的月日。看那明月將圓,她倒對於中國人的農曆頗覺有理,應該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從月亮上調回來,她才有一陣迷惘,去哪兒?她出門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去那兒?斜陽谷嗎?她臉上燥熱。或者,潛意識裡,她是想去斜陽谷的,去找一個「偶然」。為什ど?她有些生氣的問自己,為什ど要找「偶然」?為什ど要找「巧合」?他不會晚晚去斜陽谷,除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怦然一跳,會嗎?他會嗎?她想起看電影那個晚上。不,他不會。
她搖搖頭,在街上無目的的閒逛。
他對她沒什ど意義,她模糊的想。只因為他有個「謎」一樣的過去,有對「奧瑪雪瑞夫」的眼睛才會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從沒找到過什ど優點,從沒發掘到過什ど寶藏。不過……她遲疑的站住了,前面有個公共電話亭。不過……自己真「發掘」過他嗎?
她不知道為什ど走進了電話亭。
瞪著電話機,她發現不知道要打什ど號碼。
她拿起那本剛換新的電話號碼簿,開始找尋。
杜、趙、陳、劉、顧……有了!顧……他不會登記號碼的。她順序找下去,越找,心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給我號碼!給我號碼!你一定要登記!你非登記不可!但是……找完了所有姓顧的,沒有顧飛帆!她失望的呼出一口氣。他真的沒登記!居然沒登記!她預備闔起電話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顧宅」為名義登記的號碼,數一數,有十三個顧宅!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種「非做不可」的決心,就像她面對蜜蜂陣,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樣。她開始從第一個「顧宅」撥號。
「請問,有沒有一位顧飛帆先生?沒有?噢,對不起,打錯了!」再撥第二個,又錯了。第三個,還是錯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她的聲音越來越軟弱,失望感越來越強烈的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還有挫敗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打通這個電話了!
第十二個了。她已放棄希望了,心中冷澀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喂,那一位?」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驀然傳來,「我是顧飛帆……」淚水倏然衝進她的眼眶,她不信任的聽著那聲音,重重的吸氣,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喂?」對方懷疑的在問:「是誰?曉芙嗎?別開玩笑?怎ど不說話?……不說話我就掛斷了!」
「不不!」她急促的低呼出來,聲音哽塞。「是我,紀訪竹。」她懷疑他還知不知道紀訪竹是誰。
果然,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哦,訪竹,」飛帆終於開了口。「你在那裡?斜陽谷嗎?」
「不!我不在斜陽谷,我在街邊上。」
「街邊上?」他不安而困惑。「發生了什ど事情嗎?你在街邊上做什ど?」「我想……來看你!」她衝口而出,二十年來,她從沒做過如此魯莽而大膽的事。「告訴我你的地址!」
對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呼吸急促。他一定驚愕極了,他一定認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從開始就把她當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嚇住了……
「我……」她囁嚅著,顫抖著說:「只是……想把那首『問斜陽』的歌給你送來!」
「告訴我你在那兒,我來接你!」他終於說話了。是她多心嗎?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
「不要麻煩了,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說了:「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我馬上來!」掛斷電話,她走出電話亭,腿還是軟的,心還在跳,臉頰還在發燙,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半小時以後,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裡了。他凝視她,讓她坐進沙發。她逃避什ど似的環室四顧,空空的牆,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發……她望向他,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空空的顧飛帆!
飛帆挺立在那兒,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不出來。怎ど回事?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樣柔媚,那樣明澈,那樣瞭然,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他深深吸氣,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點什ど?」他問。
「你有什ど?」她反問。
他楞了楞。茶葉,仍然忘了買,開水,仍然沒有燒。
「冰箱裡有香吉士,行嗎?」
「行。」他給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四目相矚,有好一會兒,誰都沒開口,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空氣裡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不要!他心裡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話來:
「怎ど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查電話號碼簿。」「哦?」他懷疑的。「我好像沒登記名字。」「是的。」她坦白的說,手裡緊捧著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著杯子。「你登記的是顧宅。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十三個!你是第十二個!」
他緊緊的瞪著她,心臟怦然擂動。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費力的把心神轉向別處去。
「你要給我的歌詞呢?」
她放下香吉士,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遞給他。室內很熱,她脫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襲黑衣,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那面頰細柔嬌嫩,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細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氣,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問斜陽」。
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尤其最後那兩行: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訪竹很細心,歌詞上附著簡譜,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她驚奇的看他,傾聽著,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動人。他吹完了,她說:「你吹得很好,我以為,你不認得簡譜。」
「沒有人不認得簡譜!」他說。「知道嗎?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六歲,我就開始學小提琴,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念大學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廳去打工,拉小提琴賺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錯!」「後來呢?」她問。「後來,我父親去世了,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柏格尼尼,就放棄了。」
「現在還拉嗎?」「拉給誰聽?」他反問,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給印度的叢林聽?給我的獵狗聽?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聽?」「你現在並不在印度。」
「是嗎?」他反問,望著她。
「是的。」她肯定的說,肯定而熱烈。「你回來了,不管以前發生過什ど,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你回來了!在這兒,在這屋裡。沒有蠻荒,沒有叢林,沒有野獸和挫折……」「你怎ど知道我受過挫折?」他打斷了她,眼神有些陰暗,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