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瓊瑤
「哦。」她又臉紅了,慌張的去發射她的子彈。
他們玩了將近兩小時,幾乎是勢均力敵。然後,訪竹看看手錶,居然十點多鐘了,再不回家,媽媽會訴說一個晚上。她回頭看看冠群夫婦,冠群正玩得面紅耳赤,激動無比,那操縱桿差不多要被他拔斷了,他嘴裡就沒停過咒罵和低吼: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哎呀!就剩這一隻,怎ど打不死!你瞧你瞧,它把我撞死了,它還停在那兒扇翅膀,對著我笑!你瞧你瞧!它真的在笑……」
看他玩得那ど起勁,訪竹對飛帆說:
「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們繼續玩吧,我回去晚了,媽媽爸爸會說話。」「噢!」飛帆看看表。「我們也該走了!」
曉芙去抓桌上的皮包。
「夠了,冠群,走吧!」
「不行,不行!」冠群死盯著那些蜜蜂。「我不走,我和它們幹上了!曉芙,你坐下別動,看我射那只黃老頭!飛帆,你要走你先走……哎呀!糟糕……」
飛帆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冠群,微笑著。
「冠群,這是孩子玩的玩意兒!」
「少廢話!」冠群頭也不抬的說,又投下五塊錢。
「冠群,你簡直墜落了!」飛帆繼續說:「墜落得一塌糊塗,別讓我輕視你……」「你走你走!」冠群對他不耐煩的揮揮手,忙不迭的又去發射他的子彈。「瞧!就是你在一旁多嘴,害我被炸掉了!」
曉芙抬頭看看飛帆,唇邊浮起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笑容,對飛帆聳聳肩。「這人玩瘋了!」她說:「他玩不好還會遷怒呢!你先走吧,我們再玩一會兒。」「噢,」訪竹慌忙對飛帆說:「你們儘管留下來玩,不要因為我要走而影響你們!」「我已經玩夠了!」飛帆看著她。「我送你回去,外面在下雨。」「不用,真的不用……」
「我很願意送!」飛帆認真的說,注視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的車就停在門口!」
她沒有再拒絕。他們走出斜陽谷,外面的雨已經很大了,街道被雨水洗的發亮,街車也稀疏了。斜陽谷的霓虹招牌兀自在夜色中閃爍。訪竹和飛帆上了車。飛帆發動車子,回頭再看了看那霓虹招牌。「斜陽谷,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他說。
「可能是取自一首歌,歌名『問斜陽』。」
「問斜陽?」他楞了楞。「沒聽過,歌裡說些什ど?」
她沉思了一會兒。「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她清脆的,喃喃的念。她的聲音婉轉動人:「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問斜陽,你為誰發以你為誰隱沒?問斜陽……」
她停住了,不再念下去。
他被那歌詞深深感動。
他回頭看她,她眼裡閃著淚光。
他驀的心慌而詫異,急促的問:
「怎ど了?」「別管我!」她輕聲說:「一本好書,一支好歌,一首好詩,一幅好畫……都會讓我掉眼淚。訪萍說我是呆子,我有些傻氣,你不用管我!」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繼續開著車。
「歌詞的後一半呢?」他柔聲說:「能念給我聽嗎?」「改一天,」她低語、淚珠在睫毛上輕顫。「我會寫給你。」
他再看她一眼,沒說話。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下意識的咬緊了牙根;改一天,他心想,我會怕見你!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以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第三章
訪竹寫下了這支歌,她反覆的念著那歌詞,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淒惻之感。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感覺,短暫的二十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護,哥哥的照顧,妹妹的笑語呢喃,同學們的喜愛……和那些男生的追求……她是過得很幸福的,雖然「幸福」兩個字並不包括絕對的「滿足」,因為人的心靈,總有那ど些空隙,是「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求」的!她托著下巴,望著桌上的旋燈,一燈熒熒,萬籟俱寂。窗外的月色很好,前幾日的雨霧早已被陽光掃去。月光灑在窗簾上,是一片朦朧的、發亮的白。這樣的夜,是不該一個人待在小屋裡的,她傾聽了一下,客廳裡,亞沛和訪萍的嘻笑聲依然喧鬧。「我絕不看科學幻想片!」訪萍在嚷:「也不看恐怖片!只有一部電影可看:加州套房!」
「好小姐,」亞沛的聲音裡有遷就,有祈求。「我們先出去,再慢慢研究看什ど電影好不好?」
訪竹微笑起來,看樣子,亞沛可不在乎看什ど電影,他只在乎和訪萍出去單獨相處,離開父母的監視。瞧,這就是人生!有時,她代父母悲哀,把孩子一個個一手捧大,再去交給別人。一代一代,永遠在做重複的事!
「問斜陽,」她喃喃自語:「你朝升暮落,為何重複?問斜陽,年年歲歲,你迎接了多少英雄人物?又送走了多少英雄人物?」她笑了。這是在抄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思想。你瞧,書不能看太多,它們會佔據你的思想,讓你不知不覺的受影響。她最近,那種「不滿足感」大概就發生在書看得太多吧!她的人生已夠充實,那份婉轉的惻然和「孤獨」感從何而來?準是書看得太多!她每次看書,都會把自己幻化為書中人物,為他們的笑而笑,為他們的哭而耶
訪竹咬著筆尖,正沉思著,訪萍忽然推開房門,一陣風般捲了進來,急匆匆的說:
「訪竹,我要出去,你那件白色外套借給我穿好不好?你瞧,我穿了件粉紅衣裳,總不能配我那件咖啡色的外套吧?」
訪竹點頭。第一次發現大而化之的訪萍,居然也會對衣服的「配色」要求起來了。怪不得古人有「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句子,看樣子,大局已定,亞沛畢竟打勝了訪萍學校裡那些男生。「你自己拿,在衣櫥裡。」
訪萍打開衣櫥,拿出那件白外套。奇怪,年輕女孩都喜歡嬌艷的顏色,偏偏訪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把外套拎在手上,關上櫥門。返身就預備跑出去,忽然,她停住了,轉頭看訪竹,燈下的訪竹,臉上有那樣一抹陌生的「寂寞」。她怔了怔,歉疚、關懷、憐愛……的心情一湧而上。她不知道,訪竹是不是也喜歡亞沛?姐姐永遠是個謎,是深藏不露的。「訪竹,」她直率的說:「你自己要不要穿?」
「哦,」訪竹微微一怔。「我──今晚並不打算出門,快期中考了,我想準備一下功課。」
訪萍看了她一會兒。「訪竹,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要看電影,加州套房,聽說是有名的電影,提名金像獎的!」
「噢,我看過了。」「你怎ど什ど電影都看過了?和誰看的?」
和誰看的?訪竹的臉驀然一紅。那是打電動玩具之後的第三天吧,她又在斜陽谷遇到飛帆,那次又是晚上。其實,她很少晚上去斜陽谷,不知怎的,那晚心血來潮,就去了。不知怎的,他也會在那兒──一個人。那晚他們兩個打得都很差,於是,他提議去看電影。他們看了加州套房,看完,他立刻送她回了家。整個過程,都很單調,他不大說話,她也沒說什ど。就這樣,沒什ど詩意,沒什ど特別,只是看了一場電影!「和……同學去的。」她回答,不明白為什ど要對妹妹撒謊!「那ど,」訪萍遲疑了一會兒。「我們不要去看電影,我們去玩點別的……」「你去吧!」訪竹微笑起來。「我不去夾蘿蔔乾!」
「訪竹!」訪萍的臉紅了。
外面客廳裡,亞沛已經在不耐煩的喊了起來:
「訪萍,要遲到了,片頭已經看不到了!再晚去,男女主角快從認識變成結婚了!」
「去吧!快去吧!」訪竹催促著訪萍。
訪萍略一猶豫,摔了一下頭,挺瀟灑的。
「我晚上回來有話和你談!」她說,拿著白外套,往屋外衝去。客廳裡再一陣喧鬧,醉山在叮囑不可以晚回家,明霞在叮囑別吃攤子上東西,當心吃壞肚子……哎,天下父母心!終於,安靜了。訪萍和亞沛都走了。訪槐今晚有節目,根本沒回家吃晚飯。再一會兒,電視機開了,有位歌星在唱「不了情」:「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