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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文 / 瓊瑤

    當「早餐」終於吃完了。俊之望著雨柔:「雨柔,你應該回家了吧!」

    雨柔的神色暗淡了起來。

    「爸爸,」她低語。「我不想見媽媽。」

    「雨柔,」俊之說:「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嗎?你知道她到現在還沒有休息嗎?而且──」他低歎,重複了雨秋的話:「母親總是母親!是不是?我保證,你和江葦的事,再也不會受到阻礙,只是……」他抬頭眼望著江葦:「江葦,你讓我保留她到大學畢業,好嗎?」

    「賀伯伯,」江葦肅然的說:「我聽您的!」

    「那ど,」他繼續說:「也別把雨柔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她──」他搖搖頭,滿臉的蕭索及苦惱。「我不想幫她解釋,天知道,我和她之間,一樣有代溝。」

    這句話,勝過了任何的解釋,江葦瞭解的看著俊之。

    「賀伯伯,您放心。」他簡短的說。

    「那ど,」雨秋故作輕快的拍拍手。「一陣風暴,總算雨過天晴,大家都心滿意足,我們也該各歸各位了。」她站起身來:「我要回家睡覺了,你們……」她打了個哈欠,望著江葦:「江葦,你準是一夜沒睡,我建議你也回家睡覺,讓雨柔跟她父親回家,去安安那個母親的心。曉妍……」她住了口。

    「姨媽,」曉妍的手拉著子健:「我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說:「這個姨媽滿口袋的瞭解,還有什ど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們怎ど樣,我總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轉身欲去。

    「姨媽!」曉妍有些不安的。「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覺得……」

    「孤獨嗎?」雨秋笑著接口:「當然是的。寂寞嗎?」她很快的掃了他們全體一眼:「怎ど可能呢?」轉過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綠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陽光下閃爍著的綠葉,飄逸、輕盈的消失在門外了。

    俊之對著那門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雨柔喊了一聲:「爸爸,我們回家嗎?」

    「是的,是的,」他回過神來,咬緊了牙。「我們──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裡。

    一夜沒睡,她相當疲倦,但是,她也有種難言的興奮。浪花!她在模糊的想著,浪花!像曉妍、子健、雨柔、江葦,他們都是浪花!有一天,這些浪花會淹蓋所有舊的浪花!浪花總是一個推一個的前進,無休無止。只是,自己這個浪花,到底在新的裡面,還是在舊的裡面,還是在新浪與舊浪的夾縫裡?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又開始思想了,思想,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你永遠不可能裝個開關關掉它。她想著雨柔和江葦,這對孩子竟超乎她的預料的可愛,一對年輕人!

    充滿了夢想與魄力的年輕人!他們是不畏風暴的,他們是會頂著強風前進的!尤其江葦,那會是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個。想到這兒,她就不能不聯想到雨柔的母親,怎會有一個母親,把這樣的青年趕出家門?怎會?怎會?怎會?雨柔和子健的母親,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闔上眼睛,腦子裡是一片零亂,翻攪不清的情緒,像亂絲一般糾纏著。她深深歎息,她累了,把頭埋進枕頭裡,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夢裡全是浪花,一個接一個的浪花。夢裡,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學時代就教過的歌。

    「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擁前推,到海濱。」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後,她聽到鈴聲,浪花裡響著清脆的鈴聲。風在吼,浪在嘯,鈴在響。鈴在響?鈴和浪有什ど關係?她猛然醒了過來,這才聽到,門鈴聲一直不斷的響著,暮色已經充滿了整個的房間。

    她跳下床來,披上睡袍,這一覺竟從中午睡到黃昏。她甩了甩頭,沒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朧朧的走到大門口,打開了房門。

    門外,賀俊之正挺立在那兒。

    「哦,」她有些意外。「怎ど?是你?這個時間?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雨柔?卻跑到這兒來了?」

    他走進來,把房門闔攏。

    「不歡迎嗎?」他問。「來得很多餘,是不是?」

    「你帶了火藥味來了!」她說,讓他走進客廳。「你坐一下,我去換衣服。」她換了那件寬寬大大的印尼衣服出來,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她剛睡過覺,長髮蓬鬆,眼睛水汪汪的,面頰上睡靨猶存。她看來有些兒惺忪,有些兒朦朧,有些兒恍惚,有些兒懶散。這,卻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嫵媚,和動人的韻致。

    她把茶遞給他,坐在他的對面。

    「家裡都沒事了?」她問:「雨柔和母親也講和了?是嗎?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臉色。「只好接受江葦了,我猜。她鬥不過你們父女兩個。」

    俊之沉默著,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其實,」雨秋又說,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感到不安,感到煩惱,她迫切的要找些話來講。「江葦那孩子很不錯,有思想,有幹勁,他會成為一個有前途的青年。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兒女全找著了他們的伴侶,你也不用費心了。本來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當他們學飛的時候,大人只能指導他們如何飛,卻不能幫他們飛,許多父母,怕孩子飛不動,飛不遠,就去限制他們飛,結果,孩子就根本……」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他的面頰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會飛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說完了嗎?」他問。

    「完了。」她輕語,往後退縮。

    「你知道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孩子們的。」他再逼近一步。

    「我要談的是我們自己。說說看,為什ど要這樣躲避我?」

    她驚跳起來。

    「我去幫你切點西瓜來,好嗎?」

    「不要逃開!」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發上。「不要逃開。」

    他搖頭,眼光緊緊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關心我,」他輕聲說:「你就不會花那ど多時間去找雨柔了,是不是?」

    「人類應該互相關心。」她軟弱的說。

    「是嗎?」他盯得她更緊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說出來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對真實的,你是挑戰者,那ど,什ど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來了?什ど原因?你坦白說吧!」

    「沒有原因,」她垂下眼瞼:「人都是矛盾的動物,我見到子健,我知道你有個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斷她。「我們是多ど虛偽啊!雨秋!經過昨天那樣的事情,你仍然認為我有一個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嗎?雨秋?」

    雨秋猝然間激怒了,她昂起頭來,眼睛裡冒著火。

    「賀俊之,」她清晰的說:「你有沒有好家庭,你有沒有幸福的婚姻,關我什ど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選擇的,又不是我給你作的媒,你結婚的時候,我才只有七、八歲,你難道要我負責任嗎?」

    「雨秋!」俊之急切的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樣才能說明白我心裡的話?雨秋,」他咬牙,臉色發青了。「我明說,好嗎?雨秋,我要你!我這一生,從沒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樣東西!雨秋,我要你!」

    她驚避。

    「怎ど『要』法?」她問。

    他凝視著她。

    「你不要破碎的東西,你一生已經面臨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

    她打了個寒戰。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語。

    「明白說,我要和她離婚,我要你嫁給我!」

    她張大眼睛,瞪視著他。瞪了好一會兒,然後,一層熱浪就衝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俊之的臉,成了水霧中的影子,哽塞著,她掙扎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ど?」

    「我知道,」他堅定的說,握緊了她。「今天在雲濤,當你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我這一生不會放過你,犧牲一切,家庭事業,功名利祿,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

    「你要先打碎了一個家庭,再建設一個家庭?」她問:「這樣,就是完整的嗎?」

    「先破壞,才能再建設。」他說。「總之,這是我的問題,我只是告訴你,我要娶你,我要給你一個家。我不許你寂寞,也──不許你孤獨。」他抬眼看牆上的畫像:「我要你胖起來,再也不許,人比黃花瘦!」

    她凝視他,淚流滿面。然後,她依進了他的懷裡,他立刻緊擁住她。俯下頭來,他找著了她的嘴唇,澀澀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裡,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輕顫。然後,她揚起睫毛,眼珠浸在霧裡,又迷濛、又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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