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齊晏
陡然間,在她身後傳來抽氣聲,有人驚喚道:「髻玉,別做傻事!」
髻玉回頭,瞥見來人,原來是靜德方丈。
「方丈,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見死不救!」髻玉圓睜秀目,怨怪著。
「你別忘了,那是妖啊。」靜德冷靜道。
髻玉向來甚少動怒,卻因靜德這句話而怒火中燒,無禮爭辯起來。「出家人既然慈悲為懷,還分什麼人什麼妖?讓他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你也能心安嗎?」
靜德面不改色道:「不經苦難便不能得道,肉體的歡愉只是短暫無常的……」
髻玉不明白靜德話中深意,也根本無心想明白,她的靈魂早已身不由己飛揚了出去,到底逃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她的前塵回來了,無法控制、無法收拾,似火般的濃情,在她體內驚心動魄地焚燒起來,她無力思考,也顧不得許多,一心只急著想救出前生心愛的男人。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驅使,快速轉身爬上井欄,電光石火之間,縱身向下一躍,落在盤蜷的蛇身上,一觸到光滑沁涼的鱗片,恍若前塵舊夢一齊湧來,她匆促地挪動著身子,伸出手,將那根焦黑的繡花針輕輕拔了起來。蛇身突然消失,白霧乍起,漸漸攏聚在一堆,髻玉呆望著輕煙散去後出現的那個男人,男人的臉俊美得匪夷所思,冷峻的眼睛瞅著她,長長久久的、如夢如幻的。
她一定見過他,那麼熟悉而且親切,彷彿是相思懸念已久的人,千辛萬苦只為了見他一面。
蟄龍被無邊的痛楚折磨得太久了,全身的骨節似要崩散,七寸處仍痛不可抑,他看見酷似木雲的少女,臉蛋明淨透白,羞怯怯的朝他望,一雙煙迷霧鎖,情意纏綿的眼睛,讓他一時忘了置身何處,柔聲喚道:「木雲——」
少女抿了抿唇,聲音比木雲更細了一點,軟軟的說:「我不是木雲,我叫陸髻玉,你呢?」
「你忘了蟄龍這個名字嗎?」他愕然,當看見她手中握著的七寸繡花釘,這才從夢中驚醒,回到現實來,她並不是木雲,只是一個酷似木雲的少女而已。
井口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無限歉歡地。「該來的還是來了,到底是逃不過啊!唉——」
蟄龍聽得出是日日在他耳邊誦經的靜德方丈的聲音,看著名叫髻玉,神態卻和木雲極為相似的少女,隱約明白靜德方丈所說「逃不過」的涵義了。但髻玉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眼前這個「蛇妖」身份的男子一見鍾情,而且沒有任何道理,就已愛戀上他了。
蟄龍下意識地朝髻玉跨出一步,身體一扯動,背上就像有把燒紅的鐵烙上去一樣劇痛,激烈的昏眩令他停下腳步,他握緊拳頭,痛苦地蹲下來,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髻玉急撲向他,看見他頸背中一塊怵目驚心的、深深的、紫黑色的瘀血,從薄如蟬翼的銀白輕紗直穿透進去,破膚而入,深入筋脈,她知道那是手中這根繡花針造成的,一顆心幽幽的疼起來。
「你……」髻玉的眼淚僕簌簌的滾落,哽咽地發不出聲音。
蟄龍調勻氣息,看見酷似木雲的少女淚眼婆娑地癡心望著他,那是木雲瀕死前的表情,不顧一切、豁出去的表情。
在這個小小的井底,天地彷彿只有這麼一點大,除了他們別無他人了,髻玉跌入靈魂的回憶中,深情凝望著她曾用生命愛過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只想投身在他懷裡,只想與他生死纏綿。
「我好想你……」她執起蟄龍的手,輕輕貼在頰邊,似水柔情地說。
蟄龍沉睡已久的心靈甦醒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他體內翻騰起來,他彷彿看見木雲的輕盈淺笑,情不自禁想攬她入懷、情不自禁想吻她、情不自禁想再嘗一嘗她曾帶給他肉體上無法忘懷的歡愉。
一個念頭驚閃而過,他曾因此害死了木雲,怎能再重蹈覆轍。
他霍然站起,髻玉頓失依憑,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他,他咬緊牙關,強忍著奔騰的渴念,他必須遠遠地逃開她,不能再與她有任何牽扯。
他抓住髻玉的腰帶,奮力縱身一躍,從井底翻身出來,一站定,將髻玉輕輕放在地上,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髻玉掙扎起身,跟著蟄龍急奔出幾步,大叫一聲。
「帶我走!」
「別跟著我!」蟄龍沒有回頭,步履如飛,眨眼之間就已將她遠遠拋在身後。
髻玉驚望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雙手緊緊揪著裙帶,淚如雨下,他竟不顧她那麼漫長的等待,輕易拋下她走了!
「阿彌陀佛!」靜德方丈慨歎地說著。「想不到他已有人的真性情了,髻玉,他並不想再害你,你就該明白他的用心,接受他的好意才對,不可再執意想結這段孽緣啊!」
髻玉搖頭,淚水不能遏止地落下來,她有很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見到蟄龍會那般的狂喜,見他離開又是那般的心痛,思緒倉皇無助,眼淚任她怎麼擦也擦不幹。
東方出現一抹魚肚白,髻玉聽見身後傳來父母親急切的呼喚聲。「髻玉,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髻玉垂下眼睫,偏過了身子,悄悄把痛楚的情緒藏了起來,父母親若得知她放走了蟄龍,甚至更不為人知的秘密時,該會受到多大的驚嚇?
「爹、娘,咱們快離開這裡好嗎?」髻玉的眼神閃躲著。
陸夫人沒有忽略女兒哽塞艱澀的語音,忙捧起她的臉端詳看,急問:「發生什麼事了?哭過了是嗎?」
「沒什麼!」髻玉勉強笑了笑,借口說。「想到前路茫茫,心裡忐忑不安而已,娘別多心了!」
陸至言注意到佛像座下的那口方井,壓低聲音問:「方丈所說的千年銀蟒,便是鎮在那口井中嗎?」
「正是。」靜德瞥了髻玉一眼,不動聲色。
陸夫人挽住髻玉,不由自主朝後退了一步,陸至言反倒極感興趣似的,朝那口方井走了過去。
「爹,別過去!」髻玉驚呼一聲。
陸至言不明所以,只以為是髻玉擔心他的安危,轉頭問靜德。「既然千年銀蟒已被鎮住,應該傷不了人吧!」
靜德沉吟地說:「佛像已經開始龜裂,能否再鎮得住銀蟒已是未知之數,施主還是不要太靠近的好。」
「那還不快想辦法,否則讓那東西逃出來豈不是危害人間嗎?」陸夫人的反應異常激烈。
髻玉緊咬著下唇,臉色陰晴不定。
靜德苦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以前有高僧能降伏銀蟒,日後必然也會有降伏得了他的高人,不必擔憂得太早,我去準備些粥,你們用完後就盡早離開吧!」
陸至言望了靜德一眼,雖滿懷離別愁緒,也只得無奈地歎了口氣。
髻玉若有所思地看著靜德踏入內殿的背影,蟄龍走後,他亦解脫了嗎?
彤雲寺是不是將繼續頹廢下去?
靜德是不是會飄然遠走?
而蟄龍,又將會到哪裡去?
她的未來又將如何?
第五章
白天的陽光熾烈,令蟄龍的胸前有如火燒一般難受,他選上一棵濃密的大樹,躲在枝葉間昏睡,頸背上的傷悶悶脹痛著,只要他一運氣,傷口就有如萬箭穿心,痛得要發狂。
終於捱到日落,才從樹上輕輕躍下,極目四望,除了華山上的冷湖,他自知無處可去了。
走在山林清幽,樹影婆娑的林蔭大道上,蟄龍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試圖不去追憶與木雲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唯恐自己會無法抗拒的回頭,去找神似木雲的那個陸髻玉,他想起木雲曾經問過他的話——「你會另尋少女帶回山陪伴嗎?」
當時他回答「或許會」,但是現在,他卻絕不敢再動同樣的念頭了!
他很懊悔與人接觸,也很後悔將木雲帶上山,更後悔瞭解人的感情,把自己弄得苦惱不堪,萬分焦躁,如果他早知會有這結果,絕對不會願意讓自己深陷其中。
忽然間,他聽見人聲鼎沸,自遠處傳來,喧囂聲中透著一股殺氣。
他遲疑著,不知該不該上前一探究竟,突然一陣飽受驚嚇、大叫「救命」的聲音朝他心上狠狠一扯,終於將他扯了過去。
一場浩劫剛過,煙塵仍在林中飛揚,尚未止息,在翻倒的空馬車旁有兩具一男一女的屍體倒臥在血泊中,他皺了皺眉,轉身想走,忽然瞥見血泊中的男人尚有一絲氣息,雙手抖動著,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似乎正在說些什麼。
蟄龍在浴血的男人身旁蹲下來,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孔,正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喃喃地、反覆地說著兩個字。「髻……玉……髻……玉……」
不多久,染血的男人將頭一偏,圓睜著眼睛死了!
蟄龍在心裡將男人所說的兩個字默默覆誦了幾遍,陡然之間驚跳了起來,是她嗎?陸髻玉嗎?
他感到一陣慌亂,心隨意轉,瞬間拔足追了上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遭遇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