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齊晏
「喂喂喂,你這輛摩托車會不會解體啊?」他緊張兮兮地喊。
「試試看嘍!如果解體,就有機會換新車了。」戀星格格地大笑著,噗地催動引擎。
這輩子她第一次主動邀請男人上摩托車,雖然一直拚命往前坐,但蒙於硯的胸膛仍無法避免地緊靠著她的背,散發著屬於男人的體熱熨貼著她,讓她昏眩、迷亂,整個人陷溺在某種顛覆的不安和興奮裡。
她快樂得想歡呼,不敢相信這一刻的驚喜和興奮是由她自己製造出來的。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蒙於硯好玩地扯了扯她的辮子。
「辜戀星。」
她迎著風喊。
「戀……星……」
他低低重複她的名字。
「暗戀星星,這名字很好記吧?」
她露出自我陶醉的笑容。
兩條馬路很快就過了,戀星把車停在捷運站前,偏轉過臉,笑說:「到了。」
「謝謝。」
蒙於硯脫下安全帽給她,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眼中含著某種深意。
「為什麼要暗戀星星呢?戀星。」他忽然說。
戀星心口一震。
「星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摸不著,只能暗戀還能怎麼樣呢?」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覺得心跳在逐漸加快。
蒙於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說和星星談戀愛呢?就算是不可能實現,也能有想像的權利啊,下次自我介紹時記得要這麼說,知道嗎?」
戀星揚睫,望見他無比溫柔的眼神,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在她心中泛漫開來,有種莫名的感動。
「好啊,下次我會記得。」
「請問小姐芳名?」他突然低頭探問。
戀星呆了呆,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叫戀星,和星星談戀愛,很好記喲。」她爽朗明快地配合他。
「很好,就是這樣。」蒙於硯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戀星怔怔然地凝望著他,這男人像個魔法師,言語、微笑都有法力,點亮了她生命中的星星。
她彷彿能在他的眼中看見滿身璀璨的自己,被燦亮柔暖的星星擁抱、包圍——
第二章
站在五○一號病房前,蒙於硯盯著門牌上的名字「樂靜蘭」,遲遲不敢敲門。
巡房的護士熱心地走過來,輕手輕腳地幫他開了門,小聲地對他說:「樂小姐剛剛才睡著,你別敲門吵醒她。」
樂小姐?蒙於硯道了謝,直覺護士對母親的稱呼很有趣,母親已經六十多歲了,竟然還稱呼她小姐。
他腳步輕緩地走到病床前,儘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一看見病床上熟睡的母親時,他的心臟猛然一陣緊縮,雙眼逐漸潤濕了。
病床上的母親整整瘦了一大圈,模樣已和他六年前離開時大不相同了,他無力地在病床前坐下,痛苦地將臉埋進掌心。
他是獨子,自從父親在他十歲那年心臟病去世以後,他就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相伴過日子,六年前,因為一段感情的重挫,他選擇離開台灣總公司,飛到舊金山,臨行前,母親為了不成為他的負擔,自己提議要住到養老院去,他擁有百萬年薪的身價,因此幫母親找了一個需每月付費五萬元的五星級養老院,希望借由優渥舒適的生活環境,來彌補心中無法親自照顧母親的愧欠。
當年,為了感情的受創,他逃到天涯海角去療傷,渾然不知自己其實是將母親送進一個黃金打造的牢籠,接到母親罹患肝癌的通知後,才猛然驚覺自己對母親的殘酷。
急於請調回台灣,是想陪母親走完最後的人生,他不負責任地拋下母親六年,現在上天決定讓他永遠失去她,給他最嚴厲的懲罰,要讓他一生一世都憾恨痛苦。
他捏緊拳頭抵在前額,意識到就要永永遠遠失去一個人時,才知道心中的恐懼和害怕有多麼龐大。
忽然間,他感覺到有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他抬起臉,看見母親慈祥和藹地笑看著他。
「什麼時候回來的?」
母親聲音中的乾啞和蒼老,是他從來不曾聽見過的,他的眼眶有點發熱,喉頭哽咽,幾乎無法出聲。
他清了清喉嚨,努力掩飾自己悲傷的情緒。
「今天下午下飛機,先到公司報到,然後才過來的,媽,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做化療嘛,痛苦總是會有,忍忍也就過去了,比較心疼的是會掉頭髮,你看看,我最引以為傲的頭髮就快掉光了。」樂靜蘭很心疼地摸了摸頭髮,就這麼輕輕一下,一小綹頭髮就落進她的掌心。
蒙於硯震動地看著那一綹夾有幾絲白髮的頭髮,小時候,母親總是等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晚風吹動她柔滑烏黑的秀髮,最是引人注目的焦點,而如今……
忽然,無措的眼淚掉到他的手背上,他趕緊低下頭想偷偷拭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傻孩子,我不是要引你哭的,呵呵呵,你是個大男人了,別這個樣子。」樂靜蘭爽朗的笑聲一點也不像重症的病人。
「媽,對不起……」他忍著眼淚,深深自責為什麼沒有多花一點時間陪她。
「不許說對不起,我可沒認為你有哪裡對不起我。」樂靜蘭敲了下兒子的額頭,雙眼柔和清亮地看著他。「我在養老院裡好得很,交了不少朋友,都很聊得來呀,你把一半的薪水花在那家養老院,為了不讓你賠本,我乾脆呀每天就把院裡的設施輪流著用,一會兒洗三溫暖、一會兒去健身房、一會兒唱KTV、一會兒看老電影,偶爾吃吃龍蝦喝個咖啡,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麼舒服愜意的日子,媽媽一直都沒有機會謝謝你呢!」
「那是一回事,我不該把媽一個人丟在養老院裡,我該多陪陪媽的。」他覺得母親那麼說是為了減輕他內心的愧疚。
「因為媽快死了嗎?」樂靜蘭笑揉著兒子的頭髮,感覺就像逗弄一個小男孩那樣。「你呀,想法樂觀一點,生老病死是人人都要走的路,就像搭捷運一樣呀,每個人搭的班次不一樣,有人搭早了,有人搭得晚,媽只是比你早搭幾班車走,我們總是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沒什麼好難過的。」
「媽,我真不敢相信你會用搭捷運來比喻。」他很驚訝,因為他從不知道母親會用如此樂觀的態度來看待死亡。
「我們養老院裡的朋友們都是這麼比喻的呀,大夥兒都約好了要在另外一個世界碰面喲。」
「是嗎?」蒙於硯悶哼了幾聲。「媽能不能搭末班車走?不然等著跟我一起走行嗎?」
樂靜蘭呵呵大笑,支起上身,讓蒙於硯扶著她坐好。
「臭弟……」她低喚兒子的小名,緊緊握住他的手。
蒙於硯的心抽痛了一下,「臭弟」是他的乳名,但是自從他上初中以後,媽就不曾再這麼叫過他了。
「咱們母子的緣分就快用完了,在用完之前,你得答應媽幾件事。」
「什麼事?」他的心慌慌的。
「讓我安安穩穩地走,即使昏迷或是斷氣都別硬行搶救,留給我走的最後一刻一點尊嚴,好嗎?」樂靜蘭面容平靜地說。
蒙於硯閉上眼,沉重地點點頭。
「媽身上的器官可能都老化了,如果還有用的,你就幫忙捐出去,答應我。」
他又點點頭。
「最後一件事,媽不想做化療了……」
「這我不能答應。」蒙於硯急忙阻止。「持續做化療最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別就這樣輕易放棄。」
「臭弟,做化療實在太痛苦了……」
「媽,求你忍一忍,讓我多點時間陪陪你。」他哀懇地捧著母親的手。
「……」樂靜蘭輕歎口氣,默默撫摸他的臉頰。
「我已經請調回總公司了,這段時間讓我來照顧你,媽……」
「你請調回來?」樂靜蘭微訝,不禁想起六年前逼他出走的那一個女人。「舊家已經賣掉了,你回來有地方住嗎?」
「住在總公司樓上。」他簡單地說。「總公司上面有幾層樓是租給外籍主管的,我租下了第二十八層樓。」
樂靜蘭點點頭,低聲問:「在舊金山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沒有,試過幾次,都不怎麼合得來,也就不勉強自己了。」蒙於硯聳肩,無所謂的態度。
「不會是……柔茵造成的傷害吧?」樂靜蘭深深的看著他。
「我早就忘記她了。」他笑著說,選一句最安全的句子來回答。
「既然這樣,那就快點交個女朋友呀,這麼一個大帥哥交不到女朋友,真是丟臉,枉費媽生給你這一張俊俏的臉蛋。」樂靜蘭拍著他的臉取笑。
「放心啦,交女朋友還不容易,媽想要哪一個當媳婦就告訴我,我一定追到手給你。」蒙於硯故意誇張地揚高下巴,在母親面前,他彷彿回到從前那個向母親誇耀的小男孩。
「嘩,臭弟還是那麼臭屁!」她笑起來,捏了捏兒子的鼻尖。「有個人能照顧你呀,媽才會走得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