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孟華
「你……」
「在我聽來,你只是把媽媽當個寵物在養,吃好的、穿好的又怎樣?當她做出了不順你意的事情時,你就毫不留情一腳特地踢出家門,讓她在外面自生自滅!」
「那是她自找的!」王心湘低吼道。「而且我趕她出去剛好順了她的意,不是嗎?和你父親在外面雙宿雙飛,還生了你們這兩個小雜種!」她恨恨地說道。
雜種?這個老太婆真的是變態!琦芳揚揚眉。「還真巧呀!偏偏你又是這兩個雜種的外婆喔!」
王心湘憤怒的高舉起枴杖,朝她快步走過來,一副欲將她打死的模樣,琦芳昂然站著,沒有閃避,當棍子落下時,她精確地用手接了下來並一把奪過,將之扔在一旁,當王心湘整個人如惡虎般朝她扑打過來,她毫不費力地握住了那雙手,十八歲的她,力氣可是遠遠超過眼前這個七十歲的老太婆。
這是琦芳頭一次碰到王心湘的身軀,瘦骨磷峋,皮膚上皺紋遍佈,更夾雜著黑褐色的老人斑,她突然警覺到眼前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個老人罷了,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的刺激對方,即使能在言辭上狠狠挫敗這個女人又如何?這樣的「贏」又有何價值?
她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疲倦地將老人推到一旁,把距離拉開。
整個房間霎時陷入一片岑寂。
良久,琦芳才開口,語氣已不若先前的憤怒和怨恨。「其實,當你將媽媽趕出去的時候,我相信媽媽的痛苦不比你少。小時候,我們從沒見過其他親戚來我們家裡玩過,每當問爸爸、媽媽,我們為什麼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時,爸爸就會變得很沉默,媽媽會突然流下眼淚,嚇得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也因此一直不知道你們的存在……」
王心湘沒有看向她,面無表情的看著窗外,橘紅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再過不久,整個世界就會回歸黑暗。
「但誰也沒想到,我們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外婆把我當仇人,心不甘情不願把我帶到正理村,大伯強硬將玥勳帶走,活生生地將我們姊弟分開……這樣的親戚……」她不忍再言,默默走到樓梯口,背對著王心湘。「外婆,我走了,雖然知道你一定不會接受,但我仍要說謝謝——謝謝你這八年來的『照顧』,雖然沒餓死、凍死,可是你把爸媽的怨恨全都發洩在我身上,讓我生不如死。」
「你是在說我虐待你嗎?」王心湘臉上的表情扭曲得更厲害。
「是的!」精神虐待有時候遠比肉體上的傷害來得深刻。
「不愧是你媽生的,同樣不知好歹!」
「不要再侮辱我媽了!」她對王心湘大吼道。
「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誰要再回來這個鬼地方,你求我我都不會回來。」
思斷義絕,毋須再多言,琦芳頭也不回,跑下這一生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樓梯。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她恨那個死老太婆!恨她!恨她!
衝出林家大門,老陳對她點點頭,便閃身至門後。
那扇紅門緩緩在她面前合上,她已麻木不覺得悲傷,只是覺得……解脫了。
她不會再回來這充滿不堪記憶的地方!她在心底發下狠誓,然後便頭也不回離開。
臉頰上的濡濕驚醒了她,抬頭一看,窗外的天空已經一片藍黑,真是的,事情都已經過去,為什麼她還會哭?她不敢置信地瞪著指上的水滴,然後她搖搖頭,將思緒從過去拉回,如今她該想的是現在、是將來!
將來,想到他即將到來的畢業……她就全身無力,不願再去想,像只將頭埋進沙裡的鴕鳥,可惜的是,這沙子即將要被到來的狂風吹得一顆不剩,讓她再也無處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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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聖嬰年,水量特別多,連日來,豪雨不斷,台灣中南部各地紛紛傳出災情。
這天剛好是星期天,當琦芳走出浴室,發現群昱表情陰鬱的掛上電話。
「怎麼啦?一臉悶悶不樂的。」她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餐,熟練的將兩人的偏好弄出來。
他喜歡吃半熟的荷包蛋、煎熟的培根、夾著起司的烤吐司;她則喜歡水煮蛋蘸鹽,吃著夾巧克力醬的烤吐司,從這些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他們兩人之間的差異,但又奇異的相契。
她熟練的在平底鍋上翻弄著荷包蛋,正打算弄出一個完整漂亮的蛋形。
「我爸媽要上來台北住幾天,準備參加畢業典禮。」
她的手一震動,蛋倒了下去,鮮黃的蛋汁從尚未凝固的蛋白流出,迅速地在平底鍋上凝結,變成咖啡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已經熟透的蛋剷起來,放到旁邊的盤子上,然後進行下個煎培根的動作。
「你沒有話說嗎?」挫折和壓抑許久的痛苦,漸漸揚起。
「我能說什麼?」她瞪著平底鍋上,培根在受熱下,融出油脂,開始辟哩啪啦作響。「又不能阻止他們下來,倘若要住台北的話,看是要幫他們租旅舍還是怎樣,若是讓他們來這,只怕他們會起疑……」這間房子不像一個單身男學生的房間,她已經很用心的將它佈置成個家,處處都有她的味道。
「他們住在這裡是要準備幫我收東西搬回家的。」他冷冷地說道。他快恨死她了,她怎麼可以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難道對於他們即將分開的事實,她一點都不在意、不擔憂?
她沉默了一下。「這樣的話,那就讓他們來呀!」他在氣什麼?她也不好受呀!
「你說的倒挺乾脆的,讓他們就這樣發現,讓他們就這樣進來?」他聲音拉高的質問道。
她將火關掉,轉過身面對他。「不然能怎樣?反正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要嘛!就是讓你父親知道我們的關係,不要嘛!你就主動一點,把東西先搬回家,省得他發現。」在慌亂和驚恐下,理智正漸漸抽離她的身軀,完全憑著意氣說話。
他抓住她的肩。「我搬回去?你為什麼可以輕易的說出口?」他暴烈的質問道,他不敢相信耳中所聽到的。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她悲憤地瞪著他。「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們將會遇到這些事情的,可是你偏偏不聽。」
他像碰到火般的放開了她,他瞪著她。「是呀!你是說過了,就像個先知一樣,把所有可能發生的問題都想到了。可是你為什麼不去想辦法解決呢?我天天想破頭,可是你卻像個沒事人般等到問題如預言實現,你怎麼能?我們這三年算什麼?我們的愛算什麼?」
她蒼白著臉。「你這樣說不公平,我怎麼可能沒想?好!既然你認為我沒有在想,告訴我,你想出來了嗎?解決方法是什麼呢?」
他深吸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方法很簡單,你跟我一起回正理村,一起面對我的父親。」
「我不會回去正理村。」她立刻拒絕。
在那一瞬間,他真想掐死她,然後再自殺算了。
「若是你愛我的話,就要跟我回去正理村。」他態度堅決地說道。
「你若是愛我的話,就不會逼我回去那個鬼地方!」
她對他大吼道。可惡!居然拿他們的愛來威脅她!
愛不再是怡人的東西,現在已經變成了傷人的利器!
兩人暈眩地互瞪著,胸膛激烈起伏。
「為什麼你就不肯放下那愚蠢的自尊……」他深吸數口氣,讓口氣和緩,再次試著勸服。「你已經接受了我,一定可以接受正理村。」他的手伸向她。「跟我一起回去吧!只要有你和我在一起,我們一定可以面對一切,我需要你和我一起並肩作戰,去說服我的父親,好不好?」他幾近低聲下氣地求她。
他怎麼可以這樣逼她?她往後退一步。「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既然我們都不想分手,那你回正理村沒有關係,反正你可以隨時回台北來看我,我也可以到正理村附近的城鎮和你相會。」只要不去正理村,什麼都行。
他的手垂下來。「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再次假裝問題不存在,像外遇般的在外面偷偷相會,難道我們之間就只有肉體關係嗎?」他不信的大吼道。
兩人間現在似乎只剩一根細微的線在牽連著,一旦斷了,兩人都會掉入萬丈深淵。
「當然不只,既然我們相愛,距離不是問題,不是嗎?」她絕望的想拉近和他之間的差距,為什麼,明明近在咫尺,但兩顆心卻離得如此遠。
「是!它不是問題,但要我背著父親,偷偷摸摸在外面和你相會,我做不到!」他搖晃著她的肩膀說道。
她痛不過。「這三年你不就做到了!」她朝他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