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凌玉
芙葉搖頭,口舌乾澀,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對她愈是溫柔,她就愈難受。
他可知道,她就是這一切慘劇的始作俑者?如果沒有她的貪念,長慶殿的眾人不會慘死,他也不會淪落至此。倘若他知悉了前因後果,那雙最令她愛戀的眉目,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她不敢再想,用盡全力抱緊戎劍,與其說是坐在馬背上,不如說是癱在他懷中,疾行如風,風聲在耳畔呼嘯,如排山倒海。
「公子,後方有馬蹄聲。」株漠策馬來到一旁,握緊韁繩,放聲喊道。
「再往南方去,雲夢澤地遼闊,他們尋不到的。」戎劍吩咐道,額上出現了點滴的冷汗。不祥的預感如烏雲盤桓不去,他無法理解,離開郢都已有一晝夜的路程了,那些追兵仍可以如影隨形,緊追不放。
十多名衛士第著馬跟隨在後,婉蜒的水流淌過土地,雲夢澤地的邊緣種植著茂盛的荷花。粉嫩鮮妍的荷花綻放,陽光薰蒸了香氣,讓水流都有荷花的氣息。他們現而不見,無心欣賞,急著擺脫後方的追兵。
左方的莫一人高的花葉處輕搖,一個小小的黑影竄出。
「閉上眼。」戎劍吼道,全身緊繃,拔出腰間長劍,電光石火問,長劍已劈向那道黑影。
寧可錯殺,也決計不能錯放,他如走投無路的獸,殺戮出現在眼前的任何威脅,無心去分辨出現在眼前的,到底是不是敵人。
芙葉來不及閉上眼睛,與那雙驚慌的眸子對上。那是一個在岸邊採擷藕蓬的無辜男童,瞪大了眼,無意間撞見這逃命的隊伍。
馬蹄凌亂,驚慌失措,一切在轉眼間發生與結束。沒能思索的瞬間,戎劍手中的刀劍已經揮下,輕而易舉的斷了那男童的頸項。男童瞪大了眼,口唇大張,卻連慘叫聲都發不出,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何其無辜,卻慘遭橫媧。
藕蓬散開,與鮮血一塊兒飛濺漫天,男童倒地的動作,在芙葉眼中放得極慢極慢,格外清晰、格外深刻,深深烙進記憶裡,讓人忘不了。
芙葉低呼一聲,無法轉移視線。手臂上有溫熱的觸感,會是那男童飛濺來的血嗎?她回過頭去,男童的屍首卻早已遠去,只剩那雙眸子的記憶,還存在腦海中。
戎劍仍是護著懷中心愛的女人,一路狂奔,無意間欠下血債,他沒有惦在心上,甚至沒有時間回頭。逃命之時,連罪惡感都被消弭,他一心護衛著她,縱馬狂奔。
雲夢大澤的邊緣,是寬闊的水澤,濕潤的泥土上種植了無數荷花。馬蹄梁斷花莖,愈是深入澤地,泥土愈是濕軟,馬蹄陷入泥淖,嘶聲掙扎著。
「棄馬。」戎劍下命道,抱著她翻身下馬。
十多名隨從冷漠的抽出長劍,揮刀割過馬頸,條地,馬嘶戛然而止,四周恢復寂靜。
他們棄了馬,往澤地內走去。背後聽不到馬蹄聲,追兵似乎已放棄追擊,這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疲憊在鬆懈後襲來,所有人的腳步都是蹣跚的,幾乎就要軟倒。
「放下我,我只是個累贅,絕不能再跟著你了。」芙葉絕望的搖頭,被戎劍拖抱著行走。幾個晝夜來的趕路,她全身疲軟無力,無法使上半分力。棄了戰馬之後,路途更是艱辛,她的陪伴只會拖累他。
戎劍咬緊牙,表情凶狠,汗水在黝黑的面容上漫流,溶了先前乾涸的血跡。他沒有回答,也不肯放開她,固執的要與她生死患難。
「還不能休息,我們必須尋到安全的地方。」他抱著她,堅持往前走。他清楚玄離的思考模式,知道對方絕對會斬草除根。
「我們要上哪裡去?」芙藥問,每一個音的結尾,是一個累極的喘息。
戎劍沒有回答。他答不出來。
泥地濕軟,提起腳步後,水流迅速湧入曾踏陷的每一寸泥土,淹沒凹陷的泥地,水流粉飾太平,不留半點痕跡。
撥開最後一處濃密的花莖花葉,戎劍驀地停下腳步,陰驚的眼中浮現絕望。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水澤。雲夢大澤浩瀚無邊,煙霧悠悠,寬闊得如同海洋,從這岸極目眺望也看不見彼岸的陸地,觸目所及皆是汪洋。
無路可逃,生路就此被無垠的水澤截斷。
空氣凝住,有某種奇異的預感,讓他們全都回了頭。芙葉察覺到戎劍的僵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全身的血液轉眼凍結。
敵人持著刀,早已久候多時,氣定神聞的等箸,料定他們會來到這一處。
風揚起,空氣被殺意凝住。
衛士們舉的旗、銅戈上代表國喪的白綾、士兵的發,全都無聲無息的飄動著。玄離微笑著,揚起手中長劍,刀刃的邊緣映著光,哥地一亮,讓人眼前昏花。
「殺。」他長劍一揮,陡然開口。
士兵撲來,如嗜血的狼,舉著利刃逼近,一刀一個,迅速了結疲憊不堪的殘兵傷將。衛士們早已疲累不堪,無力抵抗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屍橫遢野,無一倖免。
刀劍的撞擊聲,彷彿要鑽入她腦中那般尖銳。她緊閉著雙眼,被戎劍緊抱在胸前,聽著他如雷的心跳與喘息。縱然他不讓她觀看,但她仍可以感受到四周發生的一切。
聽得到衛士們慘叫的聲音,鮮血噴出血脈,而後身軀倒落在地上,悶悶的一響。
侏漠淒厲的喊叫,撲殺敵人的動作,因為傷重而蹣跚。他的嗓音都破碎了,接著某種鐵器砍斷骨骼的聲音,截斷了呼喊。
能夠感覺到,戎劍的身軀僵硬了。她的雙眼閉得更緊,眼角滲出淚,十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攀附著他。
四周的聲音漸漸熄了,眾多衛士們專心對付起戎劍。兵器先是被他手中長劉格開,隨著」次又」次的攻擊,他縱然是稀世的武將,卻終究寡不敵甲。
零星的刀劍,落在他身上,每一次砍入骨血的聲音,都透過他的胸膛,傳入她的耳中。那聲音之可怕,令她戰慄。他的血漫流到她身上,濕潤而溫熱,浸潤她的肌膚,染紅她已經污損的單衣。
花羅上繡著婉轉的飛燕,而他的鮮血,染得單衣艷麗非凡。
戎劍始終沒發出任何痛呼,一手揮劍檔敵,另一手仍懷抱著她。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仍盡全力保護她。
砍人肉體的聲音愈來愈頻繁,她無法去計數,他的身軀上究竟有了多少傷痕,只知道她的衣衫都已經濡濕,潤進羅被,泥地上的足跡,都帶著他的血。這些人對他的傷害,讓她痛徹心肺。
「不!」笑葉無法忍受,幾乎崩潰。「住手!」她用盡力氣的喊道,雙手攀住戎劍的肩,想用盡遣最微弱的力量保護他。
在呼喊的同時,他手中的長劍被打落,銅戈鐵劍立刻壓上他的肩頭,強迫他尊貴的身軀跌跪在泥地上。
「芙葉,還要勞你喚他住手,真是辛苦你了。」玄離走上前來,刻意曲解芙葉那聲呼喊的含意。「我的兄長,累嗎?何不好好的歇息?」他靠近戎劍,臉上掛著慣有的溫和微笑,額上還繫著喪家白麻。
他的靠近,讓芙葉更加用力抱緊戎劍。這等反應,讓上挑的鳳眼略略一瞇,他不怒,反而笑。
「就像是未央宮裡的那些人,在你的慇勤款待下永久歇息嗎?」戎劍冷笑一聲,雙眸陰鷥的睨著親生兄弟。他規畫了登上王位的所有步驟,卻功敗垂成,沒有注意到最可怕的敵人,其實躲藏在角落。
玄離聳肩一笑,槭紅色的寬袖輕揮著。「王位太過誘人了,誰不垂涎?我不參與明爭暗鬥,是為了儲備實力,等待除掉楚王選中的繼承人,取而代之。」螳螂捕蟬,總忽略黃雀在後,他才是最後的嬴家。
「為什麼要濫殺無辜?」戎劍兇惡的質問著,才剛要撲上前,肩上的銅戈鐵劍又將他壓回地上。他曾是楚地上最尊貴的男人,如今卻淪落至此。
「你的勢力太過龐大,早已深植宮廷,與其花費時間培養我的勢力,倒不如斬革除根,一次殺盡了事。換做是你,難道不會這麼做?」玄離理所當然的問道,殺父奪位,大殺血親的舉止,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他走上前去,有著君臨天下的貴氣,知道這已是登上王位前的最後一件小事。他伸出手,猛地一扯,將芙葉扯出戎劍的懷抱。
她驚呼一聲,不肯鬆手,深怕一鬆手,從此就再難回到他懷中。銅戈砍來,不是揮向她,反倒是努向戎劍妄想奪回她的手臂。為了保全他的手臂,她只能放開手。
「放開她!」戎劍吼道,如猛獸般奮不顧身的撲上前去,銅戈鋒利的刃不留情的嵌入他的肩頭,血花四濺。
「別擔心,我不傷她的。」玄離將芙葉扯到身邊,撫著她的發,愛憐的抹去她雪白肌膚上的血,流連的滑過她的歷。
她奮力撇過頭去,難以分清心中浮現的強烈情緒,是恐懼還是厭惡。知悉玄離的邪惡,與自身的愚昧後,她怎能再面對這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