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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凌淑芬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彷彿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裡,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著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著前方的野徑。「從那裡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裡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裡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歎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像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裡,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著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歎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裡,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佈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裡。」凌曼宇歎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獪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跟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著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未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

    凌曼宇凝視著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雲和你在一起才會開心,那麼他就會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裡,我會去跟他談談。那個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煩,我第一個拿他開刀。」

    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我不想和郎雲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凌曼宇無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碼她夠誠實。葉以心溫和頷首。

    「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凌曼宇的語調轉為森冷。「我虧欠郎雲太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讓他傷心,這個人便必須面對我的怒氣。」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葉以心不為所動。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讓人不會錯認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證,當我真正發怒時,連閻羅王都會害怕。」

    ☆☆☆

    後山的茶花開得正艷,昨兒個大漢摘了一把過來,趁今日秋陽仍好,她把茶花鋪在野餐桌上,挑撿合適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裡。

    桌角的一壺茶已經冷卻,主人並未在意。直到她發現,手不知何時也停下來,整個人空茫地注視著前方,才倏然清醒,搖了搖頭,繼續工作。

    時令鮮花本身便是最瑰麗的裝飾,不需要過度的人工擺設,因此她只挑選協調的花色,隨機插入瓶中。

    然後她逮著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天。天候介於秋與冬之間,午後陽光已經壓不過山頂的冷空氣。她坐在前院,如現在這般,整理剛採下來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頭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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