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凌淑芬
「結論是,由我來當發言人。」他連珠炮地說下去。「下午鄰長拿來一張社區運動會的宣傳單上面有各項的運動競賽項目希望區民踴躍參加我和大家討論過後決定組隊報名參加棒球比賽所以從今天開始正式集訓。」
中途連停都沒停一下,講完之後,立刻有三杯水遞到他面前。他懷著感恩的心接過來一口喝下,沒時間去思考這三杯水是從哪裡變出來的。
「你說話從來不用標點符號的?」這番說詞可比繞口令,她怎麼聽得懂?
「說話不需要用標點符號,」小路很高興自己的知識派得上用場。「寫作文才要。」
語凝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從一數到二十。
夠了!她受夠了!她只想擁有一段下班後可以安靜休息的時間,難道這也是一種奢求?
「所有人立刻從我眼前消失!立刻!」她跳起來大吼。「沈楚天給我留下!」
「只有我?」原本他還想混在人群中逃離現場,這下子沒指望了。
「保重!」其他房客投給他萬分同情的一瞥,但是沒有人願意留下來陪他當炮灰。
好個朋友道義!他真是看清他們了。
人滿為患的公寓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空湯湯的客廳獨留他罰站在正中央,一個神色不善的圓臉娃娃雙手抱胸打量他。
他還記得自己上回被單獨留下來問話是國中一年級的事,當時他把訓導處管理組長的假髮拿來當拖把,最後被那個綽號叫「小叮噹」的組長罰掃廁所。
這回——可能不是罰掃廁所就能解決的。不過說真格的,他還搞不太清楚狀況,要他死,起碼也得讓他當個明白鬼。
「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自己生氣的原因?」
她死瞪著他,不敢相信他還有膽子問。
「我問你,如果你是房東,有一天搬進來一個新房客,先是把你的其他住戶灌得醉熏熏的,按著又帶他們去做一些他們以前絕對不曾做的事情,並且讓你的日子如坐針氈,還瞞著你幫全部的人——包括你自己在內——報名參加一項你最討厭的運動,你會不會生氣?」
「會!」他老實承認。「不但生氣,還會狠狠給那個作怪的傢伙一個教訓。」
他不但有膽子問,還有膽子回答?她終於明白書上描寫的「怒極反笑」是什麼樣的心情。
「很好。」她的笑臉頗像恐怖片裡的壞蛋娃娃。「這正是我想做的事情,給你一個教訓。」
他亮晶晶的眼睛情意纏綿地揪著她。「那你打算如何處罰我?把我五花大綁,扔到床上去,蹂躪我、欺負我、折磨我、凌辱我、禁錮我?」
「你當我是變態狂啊?」她一個不小心差點被他充滿渴望的表情逗笑。
哦,不行。現在的她明明很生氣的。怎麼會突然想笑呢?
「你不喜歡這個點子?」他晶亮的眼睛暗了下來,看起來好失望、好遺憾。「可是我很喜歡咧——如果我們的角色調換,我一定會對你這麼做。」
「你有完沒完?」
「要不然,我把自己五花大綁,扔到我的床上去,你還是可以在那裡蹂躪我、欺負我、折磨我、凌辱我……」
「住口!」她大腦的笑感應區域再度面臨嚴重的考驗。哦,不可以,倘若不慎笑出來,這傢伙以後就會更有恃無恐,爬到她頭上去。「算了算了,你走吧!下次給我小心一點,不准再背著我替這裡的人做任何決定。」
她擔心他再耍寶下去,她真的會憋不住。
「好吧!」他依依不捨地走向大門口,三步一回頭。「我真的要走羅!趁現在還來得及,你想不想改變主意?我會是一個很合作的犯人。」
「快滾!」
他一溜煙逃出門外,決定暫時不向自己的運氣挑戰。
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之外,語凝才敢癱進沙發椅內揉肚皮。
真會被他給氣死,若沒氣死,也會被笑死。早知道她就該買台V8把他的德性全拍下來公諸於世,讓全台灣的球迷眼珠子掉出來,然後大聲問自己:「這就是我的偶像嗎?」
由此可見,他在她手中可以死好幾次,是她太仁慈了,才會放縱他到處作怪。
滴滴答答的電話鈴聲打斷她的思緒。
「喂,我是吳語凝。」她隨手接起話筒。
「嗨!是我。」
是神秘男子!今天他怎會這麼早就打電話來?
「現在才傍晚七點。」前幾次他都是在入夜之後才打進來的。
「我知道,可是我想念你的聲音,無法等到深夜。」他的溫柔、他的爾雅,一句通俗詞語由他口中說出來卻帶著幾分迴腸湯氣。
「告訴你哦!今天我的房客們做了一件很寶的事情。」她急切和他分享所有的新鮮事。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培養出默契——不需要太深入瞭解彼此或過問對方不想討論的事,更毋需要求和對方見面。他們只想談話就好。
談和聽。
有時候,和素末謀面的陌生人談話反而更能暢所欲言,而這種盡情說話的感覺是她從未體會過的。
「什麼事?」他和以往一樣,聽的比說的多。
「那個沈楚天,你記得他吧?他今天領著那群寶貝蛋去打棒球。打棒球耶!你能相信嗎?」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沈楚天慫恿他們組成一個棒球隊,還安排我當打擊手……」
她不斷地說著,不斷地說著。談沈楚天的點子,談沈楚天的膽大妄為,談沈楚天的神經兮兮,談沈楚天的色迷迷
一直一直地談著他*
眾所矚目的籌款餐會終於來臨了!
由於沈楚天擅自替大家報名棒球比賽而對她產生愧疚,所以自願出馬參加他們的宣傳活動,美其名為將功贖罪,事實上只不過想在白天裡也能纏著她不放。
這次餐會采自由入場方式,地點位於SOGO百貨的頂樓貴賓廳,預定於早上十點正式展開。但是在九點半左右現場便擠滿了慕「黃金投手」大名而來的民眾。
氣氛雖然熱烈,語凝的脊樑骨卻冒著冷汗,躲在舞台簾幕後偷瞄滿室的觀眾。
這個該死的傢伙究竟跑到哪裡去了?明明說好他會在活動開始前半個小時到場,現在只剩下十分鐘了。
可惡的沈大胚,若是他敢放她鴿子,她發誓會天涯海角找到他,把他的心挖出來當棒球打。
「吳專員,幾乎所有的貴賓全到齊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人員跑過來催她。
「再等五分鐘!」
她改變剛才的暴力思想,開始對如來佛祖祈禱,只要沈楚天能及時趕到,只要他能來,她可以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他當棒球打。
「噗嗤!」一個小小的噴氣聲從她後方的側門入口飄過來。「娃娃,過來一下。」
沈楚天!
原來祈禱真的有效,她幾乎如釋重負得哭出來。決定了,從此以後改信佛教!
「你搞什麼飛機,現在才來?動作快一點,水餃餡已經幫你準備好了。」然後她瞄見高瘦身形之後的小影子,圓圓的眼珠子險些掉出來。
「阿姨,早安。」小路白晰近乎透明的小臉蛋被特大號的雷朋太陽眼鏡遮住一半。
「小路!」她差點昏倒。現在是大白天,陽氣和人氣最旺的時刻。他想害小路魂飛魄散?
「風師叔在他身上畫了一道符,可以撐三個時辰。」沈楚天明白她在想什麼,趕快澄清自己的「冤情」。
「你幹麼帶小路來?你以為今天是小學生郊遊?」她要殺了他!她發誓,等他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她會毫不猶豫地殺他洩憤。
「沒有辦法呀!」他叫苦連天。「早上我要出門的時候,春衫姊接到她娘家出事的電話,不由分說就把小路扔給我,自己跑得不見人影。」
又來了!曾春衫最令人頭痛的問題就是喜歡大驚小怪,連小狗小貓走失了都會讓她雞飛狗跳。可是,她為何偏偏挑中今天呢?
「我就不信整棟公寓沒人能照顧小路!」她氣得渾身發抖。「大家全跑到哪裡去了?」
「風師叔去鄰長家做法事,繁紅回木柵探望她姨婆!對了,你知不知道她姨婆在動物園裡管理狐狸科……」
「閉嘴!」他居然還有心情跟她談論繁紅的姨婆!「承治呢?」
「他的頭又不見了!」沈楚天向她報告承治的最新進度。「他忙著把自己的頭弄回來,都自顧不暇了,你叫我怎麼把一個八歲的小孩交給沒有頭的大人「看管」?」
噢!為什麼?為什麼最近她諸事不順,所有能出錯的事情全出錯了?莫非是天要亡她?
今天她肯定忙得要死,哪來的時間看住這個小頑皮鬼?
「吳專員,已經十點十五分了。」現場工作人員急得汗流挾背。「再不開始,人群會跑光的。」
只好這樣了!
她帶著破斧沉舟的決心迎向小孩。「小路,你待在這裡不要亂跑,吳姊姊和沈大哥馬上回來,知不知道?」
「知道。」小傢伙綻出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