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凌淑芬
「其實他爹心中非常喜愛這位新娶的小妾,只可惜國事正當忙碌,無法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畔。為了擔心她在家中悶壞了身子,或者受到其它妻妾排擠冷落,做丈夫的便答允讓新妾避居到江南的行館去,順便散散心。」
故事發展到轉折階段,他戲劇化地停頓下來。
素問彷彿預見了其後的發展。「江南多才子,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咳咳。」
她怎麼知道?仲修暗自納悶。
「轉眼間,新妾移居到行館已進入第三個月,有一日她出遊時,不慎闖進一位公子的私人產業,而且受了傷,正巧被那位公子出手搭救──」「我就知道。」素問覺得很無趣。「所謂飽暖思淫慾,人哪!確實不能太好命,免得成天盡想些香艷的情事……咳咳……咳咳咳……」
「人家香艷,你何必跟著激動?」他趕緊拍撫她劇嗽的嬌軀。「好些了嗎?
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不……不要停。」素問好不容易平息下來。
「總之,公子與新妾朝夕相處,終於互相產生愛慕之意。雖然公子知曉新妾的丈夫大有來頭,尋常人輕易招惹不得,卻仍然克制不住心中的傾戀;而新妾其實對丈夫並無多深厚的感情,當初只不過是聽從父母之命,這才嫁與大官為姬妾。此時面對一位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她自然芳心大動,於是兩人發生了親密的接觸。」
「多親密?」
這種曖昧的問題教人怎麼回答?!「很親密,像夫妻之實那樣的親密。」
「夫妻之實究竟有多『實』?為何提到這個詞兒的人都習慣遮遮掩掩的?」
她似懂非懂地追問。
仲修差點因為她的問題而噴血。慘了!單純講述故事還不打緊,這廂居然變成她的夫妻觀念教授者來著。
「所謂『夫妻之實』就是……呃……」
「是不是兩個人睡在一塊兒?」她的印象中,師父似乎曾經如此解釋過。
「沒錯。」他如釋重負。「兩人發生夫妻之實不久,新妾便察覺自己懷了身孕。」
「為什麼女子陪公子睡了一宵就會藍田種玉?」她無法將睡覺與生孩子之間劃上等號。
仲修給她纏問得幾乎喊救命。「反正有身孕便是有身孕,你別追問那麼多。
重點是,新妾獲知自己腹中有了私生孩兒,正逢丈夫派人迎接她回宮,預備就此扶她為正妻。新妾明白她戀人的性子,倘若被公子知曉她已懷有身孕,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回去,然而她丈夫權勢遮天,任何犯著了夫家的平民只有死路一條。
為了拯救自己的心上人,以及腹中的胎兒,她唯有悄沒聲息地隨著奴僕回到丈夫身旁,從此再也未曾與愛人接觸過。」
「那孩子怎麼辦?」那個娃娃豈非與她一樣,終身將親生爹爹視為陌生人。
「再隔數月,小娃娃出生了。經過他娘的巧妙佈置,人人都以為新生兒是大官的親生子嗣,只是早產了幾十日。」
「怎麼佈置?」她又有問題了。
「呃……就是……」仲修被她質詢得脾氣卯上來。「喂,你才是女人耶!這種生兒子的問題,你不懂,難道我懂?反正她的把戲沒被拆穿就對了。大官一見自己的兒子面貌英俊、神情瀟灑,一臉充滿智能的神態,又顯得知書達禮有氣質……」
「一個剛出生的小娃娃看得出這麼多優點嗎?」
「嘿嘿,旁人的嬰孩不成,唯獨這個天縱英明的小娃娃可以。」他得意洋洋的。「時光慢慢過去,小娃娃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小男孩……」
故事的頭尾總算接上了。她扁了扁小嘴。
「十歲那年,他娘攜著兒子的小手重遊江南舊地,霎時,當年的戀人和恩愛情景歷歷浮現心坎,她終於隱忍不住,私下向小男孩透露他的真正身世。」
「她難道不擔心小孩子嘴巴不牢,傳揚出去?」素問敬佩這位母親大人的膽量。
「我已經聲明過,那個小男孩天生知書達禮而且充滿智能,他怎麼可能傻呼呼地害母親和自己送命?」他白了病人一眼。
「是嗎?」她狐疑得很。哪有這種天才兒童!「接下來呢?」
「小男孩得知自己的生父原來另有其人時,非常激動,拚命要求娘親讓他和生父相見。而他娘自然也非常渴望獲得舊情人的消息,於是答允了他,並且私下派遣秘探打量江南公子的下落,結果──」「怎麼樣?他癡心殉情了?或者一時想不開出家當和尚?」素問屏住呼吸。
「不,結果得知當年的翩翩佳公子早已另娶妻室,並且誕下獨生兒子。」
她就知道,巴望男子為女人守身,簡直休想呀休想!「賤……咳咳咳……」
「反應請勿太激烈。」他不太滿意她鄙視的姿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們倆誰也沒對不住誰。然而,當小男孩的娘於十年後再度探查故人的消息,卻傳回公子和他妻子已經過逝兩年餘的慘事,而對方的獨生子由一位江湖奇人收養。」
「咦?這點倒和我的身世肖似。」素問立時思及自幼護佑她的師父。
「再隔一冬,小男孩的爹恰好欲出發巡視北方,於是他便極力爭取與父親同行的機會,而後與住於當地的異母弟弟取得聯繫。這兩個小男孩僅僅相差兩歲零六個月──」「可見那位公子變心的速度有多快。」她硬是記牢男人的負心。
「公子是因出於義氣,善意迎娶結拜兄弟的遺孀,借此提供她適當的庇蔭。
人家可是一片好心,你別一竿子抹殺他所有優點好不好?」他莫名其妙地著惱起來。
「奇怪了,我侮罵一名虛構的角色,你這麼凶巴巴的做什麼?」「我……」仲修登時語塞。「我只是仗義執言!」
「別吵了,接下去說。」身為一位熱情的聽眾,她保證會受到全天下的說書先生們誠摯的歡迎。
「由於年歲相近,兩個小男孩很快便結為好友,按著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是哪個『小男孩』?」她已經數不清第幾度中斷說書人的滔滔不絕。
「就是故事主角,你再吵我就不說了。」仲修表達他的抗議。「主角男孩聽說,原來他弟弟的生母與前任丈夫育有另一名男孩──」「又是男孩!她們除了生男孩,難道不能換點口味?」她再度發表高見。
「你管人家!」仲修正式宣告放棄,草草劃下句點。「反正三位男孩最後相認,長大後變成好兄弟,故事說完了。」
「嗄?!這樣就說完了?」他的故事未免太虎頭蛇尾了。「請問閣下,你的故事旨在傳達什麼意義?」
「啊?」這回輪到他眨巴眼皮子。
「宗旨呀!」素問很起勁地盯視他。「每則故事皆隱藏著傳道解惑的宗旨,比方說,『嫦娥奔月』的故事告訴我們不可以隨便服用丹藥,以防瀉肚子瀉得虛脫,輕飄飄地飛奔到廣寒宮去,那麼你的故事又蘊含著什麼宗旨?」
「我……這個……」早知講個故事也得耗費一大把心眼,他乾脆打暈她算了。「我的宗旨就是……唯有努力的小男孩才能找到他的好兄弟。」仲修絞盡腦汁,思索符合故事情節的結論。
「噢。」為何她在起承轉合間沒聽出這個偉大的「宗旨」?
「好啦!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他搶在曾丫頭提出更多刁鑽問題之前發難。「我保證定時喚醒你,不讓你一直昏睡下去。」
「可是……」她嘟高了嘴,顯然不依。
「下回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仍會守在你身畔。」這是他的信諾,君無戲言,出家人不打誑語……差點忘了!他好像和出家人扯不上關係。
「成交!」素問暫時滿意了,悠悠枕回他的膝蓋。
她的腦海,不斷浮現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身影──他爾雅俊挺的兄弟們,故事中的另外兩名小男孩。
呆子也猜想得到,他故事中的「虛構人物」與現實人事的關聯。
再過幾個月,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妻子即將誕下新生命,人間又將增添兩名圓嫩可愛的胖娃娃。這兩兄弟無論是外貌或聰明才智,皆帶有得天獨厚的血統,而他們的絕配──柳朝雲和南宮守靜,在天資條件上也不遑讓丈夫。兩對天作之合所生的小寶寶,應該也是優秀漂亮的品種吧?
她多希望能親眼看到小娃娃誕臨。
然而,有其生、必有其死──自然早在千百年前便寫下如是的法則。
她的身子,足以撐持到數月之後嗎?
素問筋疲力竭地沉入黑暗中,不暇思索出問題的解答。
※※※
直到撐開僵澀的眼瞼,她才發覺自己曾再度昏迷過去。
殛心摧骨草引起的劇烈痛楚,幾乎摧毀她的四肢百骸。無論如何,這次的睜眼,代表著她又暫時戰贏了毒性──即使勝利的果實短暫而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