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凌淑芬
「倘若我記得沒錯,老爹好像就只有一個名叫『封致虛』的兒子。」
「噤聲。」董蘭心驚慌地四下瞄了一眼。「隔牆有耳,如果讓人聽見你呼喚先皇之外的男子為『爹爹』,咱們倆還活得下去嗎?」
「大不了皇帝的寶座換個人來坐坐看,至於公子我要想活命倒是沒啥困難的。」他咧咧嘴。這股灑脫勁兒就有幾分異母弟弟封致虛的影子。
「別胡說。我辛辛苦苦勸服先皇立你為太子,可不想日後由你手中奉送給其他小人。」董蘭心不願意再和兒子多提他生父的舊事,畢竟他的出生代表著自己多年前短暫的出軌,一旦討論起來,多少虧損到她的婦德形象。「朝中大臣哪個不曉得,有朝一日你若來不及立下太子就駕崩了,皇帝的寶座非逸王爺莫屬,他早就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個龍座。為了鞏固咱們這一支的血脈,你最好盡早讓嬪妃們懷胎,否則──」「否則如何?」仲修滿懷希望。他應該會比較傾向於「否則」的選項。
「否則我就押著你進新房。」董蘭心甜蜜地摧毀他一切奢望。「即使需要我整夜監督也在所不惜。」
「母后,我有沒有說過我覺得自己很像一條種牛?」
「昨天曾經聽你提過。」
「有沒有告訴過您,您比牛頭馬面更難纏?」
「有,今天早上。」
「您執拗的程度足以讓千年巨石為自己的柔軟度感到羞愧。」他只好發明新鮮出爐的抗議詞彙。
「好說,目前為止這句話是第一次使用到,歡迎你繼續發揮。」董蘭心轉身,旋起一身的香風刮離御書房,以免留下太多時間讓兒子平反成功──「記住,半年之後立後。」她不忘再度提醒兒子自己的來意。
仲修望著娘親消失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哀怨。過去七天以來,今日是他第二回遭受到威脅。
為何先人登上皇帝寶座之後到處吃得開,偏偏輪到他時就變成處處吃了虧?
可見人哪!真是不能太好說話。便是衝著他太重情義這一點,姓封的、姓聞人的和他娘才敢吃得他死死的。
當然,也因為如此,在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中,他才擁有三個真正以性命相許的親人。
※※※
那是什麼人?
深夜時分,皇帝陛下躲在涼亭後頭觀察來人偷偷摸摸的身影。
今兒個仲修終於憶起自己藏匿在寧和宮中的小嬌客。既然曾素問是聞人獨傲親自交託給他的負擔,以兄弟關係來看,她也算得上是他間接的恩人的孫女──這層關係似乎有點複雜──他白白讓人家坐了十來天的冷板凳,實在沒有理由繼續漠視她的存在。於是,入夜之後,他決定上門拜訪一下曾姑娘,倘若日後聞人獨傲詢問起來,也算有個交代。至於曾大妞挑在他探視的期間睡大覺,錯過了找人談天說地的機會,那可不是他的問題。當然,他決計不會承認自己撿中深夜的「探訪期」,是為了挽救被嬪妃們嗲了大半夜的耳根子,所以特地逃到寧和宮圖個清靜。
他先回寢宮換上輕便的白絲長掛和綸巾,改裝成曾素問印象中的野雁閣主形貌,而後踩著上乘的輕功步法,避過宮城內守更的侍衛,無聲無息地欺近寧和宮。
結果,就在曾素問進宮的第十六個深夜,英明的當今皇上終於明瞭何謂自己口中「連蚊子也飛不出去的監護網」。
仲修遠遠來到寧和宮的外圍花亭,立時瞅見一抹伶俐又玲瓏的纖影溜出宮門外。
曾素問?絕佳的辨視能力告訴他包準沒有認錯人。
那幫守衛和宮女睡死了嗎?他忍不住暗罵。早八百年前他便囑咐過不准讓曾素問私自──所謂「私自」,便是獨自一人的意思──離開寧和宮,那麼曾小妮子是如何躲過十來道鷹眼監視的?
他決定搶在不速之客直搗皇宮的重心之前攔劫她。
「曾姑娘?」含糊的低叫聲被夜風吹淡了。
曾素問突然屏住呼吸。她有沒有聽錯?剛才好像有人在叫她。
應該不至於吧?她住進這座華麗卻透著幾分陰氣的宅邸已經十六天了,連婢女尚且混不熟,遑論遇著認識她的舊友。
不管,繼續往目的地邁進。
她一溜煙穿過出口處的圓形小花庭,憑著直覺溜向右邊的青石板路。
長安城內似乎築滿了繽麗的園區。從她居住的豪宅走出去後,放眼望去便是二十尺見方的庭園流水,環抱在兩人高的圍牆內;穿過小橋走出了正門,橫陳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座圓形花庭,在夜風中輕吐著浮動的暗香;好不容易鑽出圓庭了,此刻她縱目眺望,四周仍然是層層疊疊的樹叢和花種,隱約才見樹縫之間透出幾棟暗暗沉沉的屋宇。又是花!奇怪,長安人天天賞花,難道賞不完嗎?
或者她已經離開長安了?
非常有可能。十多天前,她的「偶像」聞人名捕點了她的昏穴,暗中將她送來這處用銀兩堆砌出來的監牢。待她醒轉之後,已經失去出外活動的自由。因此,即使她此刻被囚禁在大漠的牢房,絲毫也不覺得意外。
臭聞人獨傲!他是全天下最差勁的偶像,居然誆騙她野雁閣的主人承諾照顧她,直到他們找出永久安置她的方法。目前為止,她只隔著竹簾子偷瞄過閣主一小眼,然後再也無緣從頭到腳地見到這位江湖奇人。
「喂!」一隻手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來,猛地摀住她嘴角,拖向杜鵑花叢後頭。
仲修豎直了全身上下每根經脈,等著掌下的櫻唇爆出驚惶失措的嗚咽聲,並提高警覺,戒備她可能上演的肢體掙扎記。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
他擒獲的俘虜靜悄悄的,甭提掙扎了,甚至連深呼吸一下也感覺不到。
莫非他悶暈她了?仲修趕緊鬆開手,轉過懷中的嬌軀,檢查運氣欠佳被他逮個正著的現行犯。
月盤宛如放在黑絲絨上的珍珠,十里內照耀出一片晶瑩。他驀地發覺自己對上一雙明燦有神的眼瞳。
「你還好吧?」
「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捂著我的嘴不放呢!」受害人開口了。
談天似的口吻讓他暫時遺忘自己揪住她的目的。
曾素問非常清醒。這項認知率先跳進他的腦海。
曾素問顯然離「驚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這是他得到的第二個結論。今夜是兩人正式將彼此瞧個清楚透徹的機會。
除了玲瓏的身材還算討人喜歡之外,曾素問的外觀完全找不出一絲絲起眼的地方。她的臉蛋太過嬌小,因此濃密的發叢儼然對她的螓首形成沉重的負擔;唇形雖然符合櫻桃小口的標準,略微豐滿的唇瓣卻又稍嫌太有女人味;弧度優美的柳眉並未替她的外觀製造出點綴性的效果,反而讓那兩抹細密的濃黑色透露出野性剛強。因此,她的五官分開來看絕對屬於一等一的美女,但組合起來的效果硬是有那麼一點點差強人意。
然而,那對眼睛。
那對眼睛!
天上的星芒彷彿亮進她的瞳仁裡。
直到見著她出奇靈活的雙眸,仲修這才真正瞭解「畫龍點睛」的意思。
她的眼光沒有一刻是靜止的。這個說法並非代表曾素問的眼神不正,只是,即使她定定注視著某個焦點的時候,琉璃般的水光也不斷在她眼眶內盈盈幻化著,時而專注認真,時而活潑調皮,彷彿這雙秋眸本身是自主的,具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你不怕我?」他一直以為姑娘家比男人更容易嚇呆掉。
「你打算傷害我嗎?」曾素問偏頭質詢道。
「不打算。」他搖首。
「那我沒有理由畏懼你,不是嗎?」她以一種合情入理的口吻解釋。
「有道理。」仲修不得不點頭贊同。
有道理嗎?
不對呀!他一開始偷襲她的時候,她並不曉得自己不打算傷害她,既然如此,她應該先怕了再說。
「夜行人,你的輕身功夫好像還過得去。我準備侵入其中一間華宅,你想不想跟著來?」她竟然邀請初見面的男人陪她闖天關。「可以告訴我咱們闖空門的原因嗎?」他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
「我住的地方少了一間膳廚。很奇怪吧?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我是說,換成了你,你一定也會懷疑平常奴僕們是從哪兒變出飯食來的,對吧?像我,已經思索了兩天仍然猜不出來。」她用力點頭以強調自己的說法,彷彿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話解釋了一切。
「你打算找到一個有廚房的地方?」他已經跟上曾素問的談話速度。
「對。」曾素問屬於行動派,說話的同時,拉著他的大手再度踏上尋寶之途。「受人監禁已經夠悲慘的了,沒理由要求我餓肚子。」
「你餓著了?」仲修猛然煞住腳步。他可以對天發誓,無論自己再如何壞心,也不可能讓宮女們害她承受空腹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