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凌淑芬
黑衣人緩緩蠕動身體,仰天橫躺在地板上,潤玉立刻得到自由。
月姊兒的銀光投射在他臉龐,反射出點點星芒,她定神一看,發覺他額際堆積著冷汗,眼臉閉合。
「臭--公子?公子?」
黑衣人並未回復她的呼喚,不知是暈過去了,或者僅是痛得說不出話來。
潤玉的良心不允許她白白放著受傷的人流血不理。人家剛才地坦白招了,他只是路經附近,運氣不好被官差誤傷,說來也算是衝上「花狐狸」的池魚之殃,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枉死在柴房裡?
悲天憫人的心情終究戰勝對臭男人的厭惡感,她反身走出柴房,躡手躡腳地來到「歧黃監」。她二哥平時鑽研醫理,「歧黃監」內貯存了各式各樣他親自焠煉的丹藥。潤玉偷偷撿了其中兩味,掉頭回到柴房。
黑衣人仍以剛才的姿勢委頓在地上,動也沒動過,似乎真的失去神智。她撬開他的牙關,將凝神止痛的「七星天靈丹」餵進他嘴裡,再以金創藥裹住他的外傷。
老天爺,他比一頭牛還重!為了把藥粉均勻塗到每一處傷口,潤玉必須替他翻身、解衣襟,待她大致照顧妥當時,天色已經進入四更,她也疲累得幾乎虛脫了。
「公子?」他還是沒反應,該不會就這麼死了吧?枉費了她二哥的靈丹妙藥。
「公子,我二哥的藥丹很貴的,如果他知道我浪費在一具死屍身上,肯定會心疼得剝掉我一層皮,所以求求你快醒過來吧!即使要死,也等到離開蘇州再死好不好?」她低聲湊近他耳畔,稍微打個商量。
千呼萬喚之下,黑衣人終於睜開眼皮。
「妳--妳還留在這裡?」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的存在。
「嗯,我已經替你上好藥,仔細休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唔……妳的良心倒好。」黑衣人苦笑一下,已經看不出絲毫氣焰。「難道妳不害怕嗎?說不定我真的是那個採花大盜,故意施展苦肉計來瞞騙妳,等妳上了勾再把妳擄走,到時候妳找誰求救去?」
她聳了聳肩。「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你的功夫一定比我厲害,如果想擒住我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花時間來演戲給我瞧?」
他輕笑起來。「小姑娘,妳的心地太好,這樣的性格容易上當呢!」
她悄悄紅了臉蛋,不大甘願地承認。「侍劍也常常這樣說我。」
「侍劍?」
「我的貼身丫鬟。」
「嗯。」他點了點頭。
柴房內再度陷入沉默。
真是奇怪,剛才兩個人還針鋒相對,就差沒拚個你死我活,這會兒居然好聲好氣地交談起來,氣氛甚至有點溫馨哩!
潤玉偷偷吸了吸鼻子,再次證明一個事實:他真的沒有臭味。
黑衣人沉思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塊柔潤的溫玉遞給他。「姑娘救了我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這塊信物就送給妳吧!」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接過來審視。
白玉的質地相當特別,觸手生溫。她生長在豪富之家,對於珍珠寶貝的上品自然有幾分認識,然而這種溫玉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我爹說,往南之處有一些邦國,一年四季的氣候都極為濕熱,當地出產的玉石吸取了天地雄氣,自然而然散發出溫暖的觸感,這塊玉便是產於那些地方嗎?」
「嗯。」黑衣人欣賞地點了點頭。「小姑娘還算有點見識。聽好,這塊玉不是送給妳玩賞的,妳務必把它仔細收藏起來,千萬則讓任何人瞧見……」
「連我爹和哥哥也不行嗎?」
「對。日後倘若妳遇上困難,自個兒無法解決,只要派人梢個訊息,連同這個玉珮一起送到關外給我,我自然會替妳辦得妥妥貼貼。」
「關外?」她驚訝極了。「臭--公子,你是關外人士?」
難怪他身上有著不屬於中原人士的標悍之氣。
「對,妳只要想法子找到蒙古人的部落,向族人亮出這個玉珮,他們自然會為妳引路找到我。」
「原來大叔是蒙古人。」既然收了人家的重禮,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
「大叔?」黑衣人嗆了一下。「別太多禮,叫大哥就成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老。」潤玉吐了吐舌頭。
「聞起來也很臭?」黑衣人故意逗她。
「呃,我……」剛剛退溫的玉頰又升起熱辣辣的艷紅色。平白無故喚了他好幾聲臭男人,難怪人家一恢復力氣立刻聲討她。「這位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會想法子阻止傭人來柴房附近走動,你不至於被發現的。明天晚上我再來瞧瞧你。」
「不用了。」黑衣人揚手制止她。「天色一亮我會立刻離開臨安,直接回到關外去,咱們後會有期。」
潤玉愣了一下。
他要走了?雖然他們倆素昧平生,但是經過這一夜相處下來,她竟然奇異地產生一種共患難的情誼。而今,她的「患難之交」就要離去,兩人再度見面的機會恐怕不多了……
礙於姑娘家的矜持,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嘴角勉強露出笑容,回眸瞥視他最後一眼。
而後,踏著月光,飄飄然離去。
平靜了十六年的歲月,終於掀起波瀾。她仰高螓首,凝視著蟬娟的聖潔光輝,腦中不禁神遊至天闕……
不知浩瀚的關外,比時又是怎生景致?
第二章
四年後。
蘇州城的彩楓,在文人雅士的歌詠中,默默地艷紅了四次容顏……
「爹,您怎麼可以言而無信?」
宮家正廳,潤玉噙著淚水拗在爹爹面前,硬是和他正面槓上了。
「我言而無信?我哪兒言而無信來著?」宮燁盤據在正位上,被女兒的固執氣得蹦蹦跳。
他的兒子不少,女兒可只有這麼一個,從小對她愛若性命,潤玉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法子弄來給她。自小到大,這丫頭的性子倒也溫馴得緊,和哥哥們相親相愛,所以宮家男人們對這個小美人兒簡直疼寵入骨子裡,只差沒買張龍椅把她供起來。誰捨得在她面前說一句重話?
正因為宮潤玉自幼格遵女德,在家聽從父兄的旨意,爹爹吩咐出來的話沒有半句不依從的,所以她近幾年來的轉變就顯得格外的突兀。
「爹,您四年前明明將女兒許給了泉州陳家,這些年來女兒早將自己視為陳家的人了,現下您卻又反口允諾鍾公子的求親,豈不是將女兒的名節拿來兒戲嗎?」
她蓮足一蹬,扭過身去和父親大人生悶氣。
雖然宮潤玉的芳齡已跨入雙十,過了一般女子的適婚年齡,然而貪慕她美色的王孫公子依然不少。光瞧她此刻俏生生地亭立在父母面前,一臉嬌妍透著輕顰、薄嗔、淺怒的風情,嘟噘著不馴的嘴角和父親爭辯,如此佳人,倘若城內的公子哥兒不思慕,倒教天下人懷疑蘇州城的男人不是男人了。
「他奶奶的!我早說那龜兒子不可靠,妳娘偏生不聽我的,還誇人家什麼『品德高尚,能文能武』!哈!現在可好,打著天大的旗幟說要去襄陽經商,結果呢?一去就是三年五載、沒消沒息的,誰曉得他是給老虎吃了還是給蠻夷擄去當壓寨丈夫了?只怕人家已經結親生子,連第七個小妾都娶進門,只有妳還傻愣愣地等他回來。」不提陳篤行那龜兒子也就罷了,只要他的名字出現在宮家的地盤裡,宮老爺子滿肚子的鳥氣包準比術士煉仙丹的爐火暴烈上十倍。
「爹,你……」她不依地跺著腳跟子。「娘,妳瞧爹啦!」
宮夫人一聽老頭子居然把自個兒給扯進去,早就老大心裡不爽,既然女兒呼喚自己出面作主,哪還有不一吐為快的?
「喲!說來說去倒是我的錯來著。如果你真的這麼討厭篤行那孩子,打從一開始你幹啥不退掉陳家的婚事?」旁人忌憚宮夫人的暴躁夫君,宮夫人卻偏不把這個繞指柔的虎威放在眼裡。「我說老頭子,你少在女兒面前放馬後炮了,當初是誰在婚事訂妥的當天夜裡興奮得睡不著覺的?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我……」宮燁頓時語塞。
他奶奶的!他誰不好娶,偏偏娶回一個口齒比他伶俐的老婆,簡直是老天爺故意派下來克他的。
「哼!三百年前的舊事,現在還理會它做什麼?依我看,陳篤行那小子包準在襄陽玩得樂不思蜀,早把宮陳兩家的親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咱們玉兒的終身大事好趁早另作打算,否則再等下去,蹉跎到人老珠黃,就算抬著八大轎子銀珠要送出閣去,只怕也沒人敢要,除非去嫁給街角那個賣油郎。」
「篤行哥哥才不是淫逸好樂的人呢!他一定被要緊事給絆住了。」別瞧潤玉平時溫溫潤潤的,一旦固執起來,連她的暴君老爹也奈何不了她。
原本宮家和陳家同為秦淮一帶出了名的豪門巨富,偏偏陳老爺的大兒子出了事,居然在花街胡同裡喝酒鬧事,硬是把一位好人家的姑娘誤以為香噴噴的野花,二話不說就拐回家裡「玩」了兩天,好死不死人家居然是鎮國府裡當紅的優伶,過幾天鎮國公原本打算收她作第八房小妾的。這廂平民百姓姦污了鎮國公的女人,還得了嗎?朝廷說什麼也不能善罷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