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凌淑芬
後半段的怒斥隨著落地門拉上而被隔絕。
恕儀隔著玻璃窗,好奇地審量他們。
好一對俊男美女,男的英武挺拔,女的高姚性感,臉上化著精細描繪的淡妝,挑染的長髮帶出一份都會美感。
伍長峰之前曾經說的,他自己已經有屬意的新娘人選,八成就是這位「美薇」小姐了。
庭院裡的兩個人明顯爭執起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即使隔著玻璃窗,仍然有幾句片段飄進來。
「……那她是誰?你說啊!」女方怒氣不息地質問。
「她是……」伍長峰如何解釋她身份的這一段聽不真切。「所以……根本沒什麼……」
「……沒訂下婚約之前,我能接受你跟別人來往……但是將來……」
「我沒有……再過幾個月……結束……」
「你最好是認真的……總之……否則……」
美女撂下一長串威脅,忿忿離去。
伍長峰站在原地,彷彿對她喊了幾句話,但是美女頭也不回。
他又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頹然抹了抹臉,慢慢走回餐廳裡。
看著垂頭喪氣的表情,她忽然覺得很過意不去。
雖然害他和正牌女友吵架不是她的錯,可是他帶她出來吃飯卻是一番好意,她不能說自己沒有責任。
眼睛一轉,對上周圍幾雙同情的視線,恕儀登時被瞧得莫名其妙。
啊,是了!她恍然。在別人眼中,這是一出腳踏兩條船的戲碼,伍長峰飾演那個花心混蛋男主角,而她成了受害苦情女主角。幸好她今天的穿著很像最近流行的高腰娃娃裝,否則讓旁桌的人看出她正懷著孕,腦中的戲碼鐵定更不堪。
伍長峰悶悶回到桌位上,拿起叉子,一言不發。
「我吃飽了。」她輕聲說。反正他一定也吃不下了,不如早早走。
「噢,那我們走吧!」他有氣沒力地朝侍者招招手。
結完了帳,兩人一起驅車回公寓裡。
沿途他們都一語不發。
其實她很想問問他情況嚴不嚴重,需不需要她幫忙向女朋友解釋,又覺得自己不適合去過問他的感情生活。
車子彎進地下停車場,停定了,他先開門而出。
恕儀默默走在他身後,踢踢躂躂的腳步聲蕩成空寂的回音。
「你以後不必再這麼做了。」她忽然說。
前方的身影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做什麼?」
「對我表達善意。」她誠心誠意地解釋。「我們本來就不是朋友,未來也不會再深交,你不必花太多精神在我身上,真的。」
伍長峰緩緩轉過身。
他冷厲的神情讓她暗叫一聲糟,卻想不出來自己說錯了什麼。
她的談話合情合理啊。
「說得對,是我太無聊了。我好心要帶人家出去吃飯,人家叫我省省吧!好心要幫人家出補習費,人家把錢扔回我臉上;我本來想,將來就算當不成家人,起碼還能當朋友,誰知人家根本不是這麼想的。說到底,是我自作多情,裡外不是人!多謝你提醒我,我以後不會再那麼多事,反正也不會有人感激我!」嘲諷的話連珠炮般轟出來。
「我不是……」
來不及了。他鐵青著臉走回車子上,發動引擎揚塵而去。
恕儀怔怔望著車影。
她是真的覺得公事和家事已經夠他忙了,她寧願他把這些時間花在經營自己的生活上,不必太顧慮她,為什麼他不領情呢?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真的傷了他?
***
「你今年幾歲?二十歲哦?這樣年輕就結婚了哦?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啦!女孩子很少像你這麼早結婚的咧!啊你先生對你好不好?」
由於她選擇的壓花班是在下午兩點到四點,平常人都在上班、上課,會報名的通常是家庭主婦,因此從課一開始,年輕內向的她就成為眾家婆婆媽媽關注的對象。
「他對我很好。」
她頂著兩抹靦腆的紅暈,埋頭把壓制好的玫瑰花辦黏上畫紙,做為畫中人的裙擺。
「那就好。他如果對你不好,你來找我,我叫我兒子娶你。你這種乖乖的女孩子我最喜歡的啦!」陳媽媽大手一揮,把松枝剪成兩三段,話聲與手勢同樣豪爽。
「我孫女也快生了,不然我幫這兩隻小的指腹為婚,你說好不好?」張婆婆笑咪咪地咬一口原本要帶來乾燥的胡蘿蔔片。
其他婆婆媽媽哪裡肯?眾口紛紛就開始搶起人來,連授課的林老師也跟著加入戰局。
恕儀看著這群熱心過度的媽媽們,呃,還是埋頭苦幹好了。
壓花班分低階、中階和進階三期,每一期四周,她已經上到中階班的第二周,越來越有心得了。再加上她天生心細與手巧,製作出來的成品,居然已經有其他班的人在詢問可否轉賣,讓她的虛榮心小小滿足了一下。
「好了,各位,我們後天的課需要使用到仙丹花和風船葛……」
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打斷林老師的說明。
「打擾了,請問班上有沒有一位李恕儀小姐?」
伍長峰!看到他出現在門口,恕儀著實嚇了老大一跳。
現在是星期三下午三點,他應該在公司上班才對啊!
「我在這裡。」她捧著六個月大的肚子,辛辛苦苦從位子上站起來。
「家裡有點事,我來接你回去。」伍長峰快速向她解釋,眉眼問的陰鬱讓她隱隱感到不祥。
她輕聲向同學和老師告了個罪,隨著他離去。
「發生了什麼事?」坐進車內,她立刻開口。
他肌肉緊繃,整個人彷彿處在一種強烈的張力之下,輕輕一觸就會爆裂。她從未看他如此詭異過,心裡跟著惶恐起來。
他並沒有立刻發動引擎,而是把額頭靠在方向盤上,深呼吸好幾下。
「我爺爺病倒了。」
「什麼?」她驚叫。他父親才剛剛好轉,移居到山上的別墅靜養,轉眼竟然輪到了他爺爺。
「一開始只是小感冒,沒想到病情忽然一發不可收拾……」他的語聲開始沙啞。
「老先生現在還好吧?」最近她白天都在花藝教室上課,已經有一陣子沒見過他。
伍長峰疲倦地歎了口氣。「我們已經把他接回家了,他想見見你。」
恕儀心頭一沉。他們會把病人接回家來,可見情況不妙。
雖然不知道老先生為何會想見她,她仍然點頭。
「我們快走吧!」
***
乍見病床上的形影,恕儀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數十斤。
才數周不見,伍老爺爺已不復她印象中強勢硬氣的模樣。
他的神智尚稱清楚,臉色卻蒙上一層死白,眼睛晦暗而濃濁,一縷微弱的呼息幾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專業醫生的斷定,即可清楚看出一個事實——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終一程。
怎麼會呢?才短短幾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陰沉沉的,風雨午後方定,窗外的庭軒蕭然畫過涼風,而後歸於沉寂,窗內的親屬也同樣的謐然無聲。
她知道伍家並不是那種財大業大之後,親子關係就分崩離析的家庭,所有親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長峰更深深敬愛他的父親與爺爺。如果伍老爺子沒能撐過來,她幾乎無法想像他會有多沉哀。
房裡人不多,除了家庭醫生隨侍在側,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婦、伍長峰的弟弟,和兩位她並不相識的叔伯輩。
從她一進門開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視著。她幾乎可以聽見伍氏夫婦的心音——老爺子為什麼會想見她?
他們只怕連老爺子與她相識都不知道。
「爺爺,恕儀來了。」伍長峰輕聲告訴床上的老人。
伍爺爺勉力瞠開眼瞼。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會兒才發出蚊鳴般的語聲。「有一陣子沒見到你了……」
「是啊,我去學壓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強迫自己用輕快的語調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棄,改天我送您幾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動嘴角,眼眸換上熟悉的銳利,掃過四周幾張哀傷的面孔,尤其伍長峰,更被他長長地看上許久,焦點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後你難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綻出微弱的笑意。
「是。」這一點她已經有所體認。
當一個單親媽媽,尤其在她這樣的年紀,絕非易事。
「女孩兒家不要太倔強。」老人忽然又說。
她一怔。
「我沒有……」回得有點委屈。
老人笑得更開一些。「有所堅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
她似懂非懂地聽著,無法體會。
「好了,你走吧。」老人擺了擺手,又沉沉閉上雙眼。
他要對她說的,只有這幾句話?恕儀不解地退開來。
她會很倔強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公認的軟心腸與好脾氣呢!
老人又昏睡過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著老父的手開始掉淚,伍夫人靠在丈夫肩頭,陪他啜泣著。只有伍長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