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林如是
如果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哦,不!如果此刻一旁有偷看的雙眼,也一定不會瞭解他此際內心中的清明!
他甚麼也不想,只是想這樣靜靜擁抱著她而已。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她的所思、所念、所愛,他比誰都明白!
「你放心,」他低低急促地說:「你的思念和愛慕一定會有響應。現在的你們,都被困在自作的蛹繭裡,看不清事實的真相。我希望能為你們尋辟出新的起點,拋開一切過去的包袱,只是──」
他突然放開易莎順,深沉的看她一眼,不發一語掉頭進入車中,迅速發動引擎。
「只是甚麼?」易莎順追上去,挨著車窗。
唐志摩搖下車窗,直視她的雙腫說:「只是──結果會如何,就看你們癡心裡感情的深淺疏濃。是喜是悲,是幸抑或不幸,癥結都在你們自己。」
說完,慢慢開動車子。
「等等!你到底在說甚麼?」易莎順不及思索,又追上去大叫說:「究竟是甚麼意思?告訴我,誰是『你們』?」
「你還不懂嗎?」唐志摩露出遼闊的表情。「如果不懂,對著自然的山林夜空!坦白自己的心情,好好的想想,問問自己。」
「志──」易莎順還要追問,車子加遠遠走。
她恨恨地望著遠去的車影,直到變成一小丁點的光粒在眼簾晃動,才頹歎一聲,走回候車站。
唐志摩留下那一籮筐的疑惑,題題叫她費疑猜。但他必是知悉了她的心情,才會遺留下那攤句句帶鉤的問號。
甚麼是新的起點?過去的包袱又是甚麼?真的有看不見的蠶絲,層層將她圍困在繭裡頭嗎?
越想越費思量!
「唉!」易莎順倚著鐵皮搭成的「牆」,歎了一聲。
四周沒有光亮──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星光燦爛,卻襯得間遭的氣氛更為蠻荒。夏蟲間歇的唧叫,遠處的叢草雜木,隔著黑暗,看過去,株株像凝固的幽靈。
這氣氛,令易莎順有點退瑟。但她並不是害怕,只是在都市生活過久了,適應自然的能力退化罷了。
在都市叢林裡,她習慣的夜景是寬寬窄窄、高矮落差不齊,像是烙在畫片平面裡突空的、好似用尺量畫出來、有著大大小小留白鏤空表示窗子的高樓大廈的剪影;而不是眼前參差成弧線,透過葉間縫隙會有薄疏的星光灑落下來的天際線。
她慣常聽見的,是汽車、電視、音響擴送出來的人工科技合成的噪音;而不是耳際間歇唧叫的生命鳴放。
還有,所有蟲鳴鳥叫俱寂後的靜寂,也是在都市中感受不到的。那是接近真空的寂地,和時刻充滿二氧化碳的界下世界,截斷成兩個人間。
時間慢慢地過,約莫一個小時了,四下的寂暗仍同先前到來的濃烈,也許又暗了一點,但感覺差不多。易莎順靠著鐵皮牆,眺望來車的方向,路兩頭除了黑和暗,只有風吹和樹影幢幢。
她輕聲吁歎,抬起頭。
滿天星──照著繽亂的黑暗;絲雲如破,掩遮著不情願的燦爛。
天圓地方,框的是這亙古不語的星空。柳星野就像那最明亮的星體,閃爍著最耀眼的光芒;而她,只是一顆自己無法發光,環繞著地的芒絲轉動的惑星。
遠遠隱隱有光點在跳動。距離還遠,那光就像晴空裡的一粒星點,在這廣漠的天地四方,渺小得微不足道。
光點越靠越近,漫漫分離成兩粒光球,更接近後,變成兩道前行的光束,同時,吵雜的引擎聲也隨風傳來。
易莎順提起行李,緊緊看住射來的車光。
她往前走了兩步,舉起手揮了兩下,便遲疑地縮在半空中。車燈的位置很低,不像是這山區載客的客運車。
光線越來越強,車子減速慢行,緩緩停在她身前。
是一輛自用小客車。
車窗緩緩搖下,易莎順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一個人?」露出一張尋常男人的臉口
易莎順點點頭,沒有出聲。
「進城嗎?這個時間已經沒有車子了。上來吧!我正好要到城裡,順路載你一程。」男人打開前座車門。
易莎順微露一笑,擺頭搖手。
「要等到天亮哦!在這種荒山野外,你自已一個人難道不怕?」車門仍然耐心的敞開。裡頭小燈亮得昏昏的,由外面看進去,像是無底的黑洞。
易莎順仍然禮貌的微笑搖頭,依然不出聲。
長這麼大,除了大眾交通工具,她只習慣和柳星野、唐志摩並肩而坐而行;對於陌生人,她習慣隔著距離。
「你不會說話嗎?」男人一直聽不到回聲,由另一邊開門下車,繞過車頭走向易莎順。
他並沒有將車燈熄掉,所以易莎順只是靜靜看著他走來。引擎聲嘶嘶的,吵翻了天和地之間沉覆的靜寂。
「你叫甚麼名字?」男人點了一根煙,沖易莎順咧嘴一笑;長年累積的煙垢,沉澱著斑駁日黑的黃牙。
易莎順回望了小客車一眼,再看看靠近來的陌生人,斷定是都市來的居民。因為他的笑臉,流露著世故的熟練,全身上下更充斥著文明狡獪的氣息。那種都市特有的味道,一旦沾染了,便很難洗刷掉,與這大自然強列的格格不入。
為此,易莎順提高了警覺。
「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男人吐著湮,靠近易莎順,親切閒聊似地問候,極速地瞥瞥易莎順的行李一眼,笑說:「離家嗎?準備上哪裡去?你不像是本地人,從哪裡來的?」
易莎順忍耐著無聊的騷擾,有點後悔沒讓唐志摩送她到城中車站。但這念頭一閃即過,日子還長,她總不能老是想依賴人,老是要人保護。
「你別怕,我沒有惡意──」男人把煙丟在地下,用腳踩熄。
那個動作很慢,而且時間過久。易莎順敏感地看對方一眼,發現他無意識的動作,像只是藉著那個動作不知在思考甚麼。
這個猜測讓易莎順心頭猛然一悸,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了?」男人抬起臉,眼神閃爍,隱躲著一抹不懷好意,遮掩在無辜疑惑不解的後頭。
他伸出手,企圖想接觸易莎順。易莎順往後再退一步,避開他的企圖。男人仍不放棄,一步步的逼近,一邊用善良和藹的聲音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來……我只是想幫助你,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外太危險了!過來……別怕!天這麼黑,又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有壞人經過就不好了。來……聽話!我不會傷害你的……」
易莎順不斷的後退,心裡深深的感到驚恐。她害怕即將發生的事,害怕這種可怕的氣氛。
「你不要過來!」她大聲叫起來。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縮著又小又陰森的眼睛,露出猙獰的笑說:「你會說話嘛!耍我這麼久……好!你既然想玩,我就陪你玩玩!來呀!小寶貝,我會好好伺候你的……」
夾雜著濃厚鼻息與淫穢笑聲,連串的不斷由男人沈澱滿煙垢的黃板牙中傾倒而出。易莎順丟下行李,跑了起來。
跑了幾步,就被零碎的亂石絆倒。她顧不得疼痛和血流,爬起來想跑,男人已經追上來。
「跑啊!你再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裡去!」喘息聲混雜著詭譎猙獰的笑聲。
易莎順頻頻往後退,心裡一直叫著柳星野。
「跑啊!你為甚麼不跑了?你這個賤貨──」男人衝上去,抓住易莎順的手。
「放開她!」突然一聲暴喝,兩道極強的燈光射來,照得光圈中的人幾乎睜不開眼。
隨著光,出現一幀男人的身影。那身影很挺很直,毫無畏懼的冷酷,頂天立地著。
「不要碰我的女人!」聲音接著又響起。
那聲音,尖銳而深沉,帶著感情的刺傷,又有股令人悚然的肅殺之氣。冷而冰,每一字出口,都代表著命令。
男人半遮臉,沒有挑釁,很快的放開易莎順,竄回小客車,踩動引擎加遠離去。
天地又恢復靜寂,除了沙沙的風吹,微微的波動著樹梢和凝神對望的兩人心間。
「莎順……」柳星野抬手輕觸易莎順的臉。一向清淨的臉龐,鬢髮全亂。
凝望的眼顯得有些癡迷,夜風一陣,放肆的撩過,柳星野猛地一震,縮回手,語氣全變,隨便、不正經地說:「怎麼樣?剛剛那句台詞很帥吧?嚇得那人屁滾尿流!」
「神經!這樣說會被誤會的,還好他沒認出你。」夜風太嫉妒,醒了兩人的癡迷。易莎順背開幾步,提起方才丟下的行李,拍掉給黏在上頭的碎石子和雜草,一邊說:「你怎麼突然來了?不是有工作嗎?」
「嗯,我……」平素台詞背得流利順暢,真正有話,卻反而甚麼都說不出口。
他總不能告訴她,他開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又準備開三四個小時的夜車回去趕赴隔天下午的通告,其實只為了想見她一面;他強烈的想見她,感覺到她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