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李葳
「姑娘,您的餅來了。」
只見頭巾搖了搖、晃了晃。「我的手酸動不了,請您餵我吃吧!」
這、這還要人喂啊?唉,他本以為全天不會刁難人的就他家小姐,想不到女人家都一樣麻煩。可是好人作到底,在這個節骨眼上總不好拒絕吧?他笨拙地一手拿著碟子,一手用筷子挾起了小餅,送到她的頭巾底下說:「請用。」
喀吱。喀吱、喀吱。被頭巾遮住了,根本看不到她是吃了還是沒吃,只聽見頗不秀氣的咀嚼聲不絕於耳。武明最納悶的是:她幹麼不把頭巾拿下來?這樣子吃東西不是很不方便嗎?
「請給我水。」
這下子吃完了餅,又換成水了。武明老實地倒來一杯水,照舊地送到她的頭巾下。
「我現在又有點想吃鹵雞翅了。記得,我的雞翅要剔骨去皮,剝成條狀地送過來。」說話越來越大聲,而且還漸漸露出不客氣的原形。
武明張大了嘴,他記得很清楚,這種鉅細靡遺的要求,也曾經出自某人的口中……不可能的!怎麼會有這種怪事?一邊狐疑地把雞皮去掉,以筷子將嫩肉分解成雞絲,拿到她面前。
「我要你用手拿起來餵我。」更無理的要求出現。
「這、這不太好吧?」
「你要拒絕的話,我就餓上一整晚的肚子,吵得你睡不著。」
武明心想:這真是走了豺狼來了虎豹,為什麼不講理的姑娘總會在他面前出現呢?認命地,他以指尖掐起了肉絲,遞到她的頭巾底下。
喀!編貝般的牙不客氣地咬下。
「哇!」她、她、她怎麼咬人啊!
「哇哈哈哈,五郎這個大傻瓜。」一掀開頭巾,粉嫩刁鑽的小美人,雙手插腰,跳起來說:「你怎麼這麼傻,從剛剛到現在,居然都沒有發現我是誰?氣得我只好咬你的指頭來洩憤了。」
「小、小姐!?」
指著她,武明發誓這絕對是自己眼花了,他不可能看見楊雩雲出現在這裡!他揉揉眼,再揉揉眼,但怎麼樣都無法把眼前的人兒給揉掉。
「咱們都已經拜堂成親了,你還叫我小姐啊?五郎。」
秦武明後退兩、三步,跌坐在一張椅子上,誰來告訴他……這究竟是一場噩夢,或是他張著眼睛昏過去,一醒來整個天下都反了呢?
第二章
想起兩人初相見是她十三歲的那一年。
當時楊府上上下下一片愁雲慘霧,宮中傳來消息說爹爹死了……在遙遠的戰場上……太婆說這是將門子弟的宿命,他們早該做好心理準備,迎接這一天,所以不許任何人哭哭啼啼。但娘躲在被窩裡偷哭的事,雩雲知道而沒告訴任何人。娘從來就是個柔弱女子,以夫為天的她,當「天」已經塌下,又怎麼能忍得住淚水呢?
太婆年紀大了,娘又只會掉眼淚,在襁褓中的弟弟才剛滿三歲,還沒完全斷奶呢!想要盼望他來保護這個家,起碼也要再過個十年。因此,雩雲當下就決定負起保護楊家的責任,她是楊家的長女,她要在弟弟長大之前一肩扛起這個家的重擔!
想是這麼想啦,但誰會把一個十三歲小丫頭說的話,認真放在心上?
一些見風轉舵的僕人預料楊家會因為失去主人而沒落,於是紛紛求去。連總管也惡劣地在半夜捲走楊家的大半銀兩潛逃。那段日子,楊家像是隨時都要分崩離析了似的,主人們提不起精神管事,奴才們也沒勁兒做事。
不管雩雲多努力想聚攏人心,她的一雙小手根本無力挽回頹勢。
直到一個男人出現在楊家門前,他改變了這一切。
雩雲猶記得那天風雨交加、雷電不住地在天空撒野逞兇,轟隆隆地吵得人心神不寧。睡也睡不著的她,隱約聽到有人在拍打著門……砰!砰砰砰!
誰啊?半夜三更的。
屋外傳來僕人邊抱怨邊前往外頭門邊走去的腳步聲,實在克制不住好奇,雩雲悄悄地下了床,披上外袍,躡手躡腳地躲在廳院前的大柱子後,探頭望去。
門咿呀地被打開——
轟!閃電後緊接又打著駭人的巨雷,將不速之客的身影給暴露出來。
那是幅雩雲想忘也忘不掉的景象。
潑灑而下的雨水,在男人剛毅如石的臉龐、寬闊的肩膀、黑色長披風上,匯成小溪流,奔向他強壯有如小樹的腿邊,那頂著強風的男人挺直著身子,就像一座處於激流而不會被撼動的巨石,高高在上的俯瞰一切。
僕人嚇得腿軟,咚一聲跪在地上說:「你、你是誰?想幹什麼?」
這時,男人從肩膀上卸下一隻沉重的包袱,雙手恭敬地抱著說:「請通知楊家人,我送回楊恩公了。」
再一次的,白色閃光劃過天際,映照著那個淒涼的灰石罈子。
「爹!」
雩雲不顧風大雨大,也忘了自己赤著腳,披著薄衣,她踏過泥濘的石板地,一心只想快點、快點親手抱住爹……縱然爹已化為灰骨,被封入那個小小的壇中,他還是爹!
「爹!爹!我是雩雲啊!您聽得見我嗎?爹!」
泣不成聲的她抱住爹爹的遺骨,在門邊聲嘶力竭地喚著那再也不可能回答自己半句話的人。
之後的事,因為雩雲後來得了風寒發高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並不是記得很清楚,依稀只記得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不停地安撫著她,拍著她的背,像在訴說著:哭吧,沒關係的,妳有權利哭,盡情地哭吧。
然後,那名無懼狂風暴雨與艱辛路途,以最快的速度替他們把爹的骨灰送回家的男人,就這樣留在他們楊家,成為楊家的總管——他就是秦五郎。
秦五郎是個奇妙的男人,大半的人一見到他都會被他的外貌所震懾——
好個偉岸的漢子!
一雙鷹揚的眉與炯炯有神的眼,粗挺的鼻樑,寬闊得像能容下一斗海水的嘴巴,不必說話就有鎮壓全場的氣魄。
瞧瞧他那巨掌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扛動三十斤大鼎的臂力,要是讓他掐住喉嚨,大概不出半刻就會被他掐死!和他搏鬥,簡直和森林野熊搏鬥沒兩樣,是種玩命的行為呀!
拜此所賜,他到楊家不過七天,就已經能將府裡的事務重新整頓。他以驚人的速度,替楊都部署辦了場莊嚴隆重的喪事,也把卷款潛逃的前總管找到,討回了錢財,並將那人押送官府,還重新找來一批相當吃苦耐勞的僕人,好取代那些迫不及待捨棄楊家的奴才們。
奇跡似的,娘不再成天以淚洗面,還說要好好地培育獨子,將來繼承爹爹的衣缽。
撥雲見日的,太婆的臉上再次出現光彩,她又恢復為過去習於發號施令的太婆。整日積極地在朝廷奔走,替楊家爭取該有的撫恤,喚起皇帝對楊家的愧疚感,甚至還下詔冊封雩雲為公主,哪怕這只是名義上的,也足以讓世人重拾對楊家的敬重。這一切,秦五郎不曾說過一聲是「我的功勞」,可是楊家人都知道,要是他沒有在最危難的時候出現在他們身邊,誰知道現在的楊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照理說,雩雲欠他一份情。
這五年來他為楊家做的已經超出他身為總管的本分許多許多,不論他有何要求,自己都應該要答應才是。她也曉得他一直想回軍中,他在楊家步上軌道後,不只一次想提出這請求,而三番兩次阻撓他完成這心願的,就是她。
因為……
因為、因為——
男人為什麼明知戰場是跟敵人拚個你死我活的地方,明知很可能會一去不復返,卻還都那麼想往這條不歸路走去呢?
太公死於戰場,爹爹也死於戰場,接下來秦五郎也打算葬送自己在那根本不值得人去流血、流汗的地方,替成天只知在宮中尋歡作樂的皇帝賣命嗎?
好傻!他們都好傻!這其中最大的傻子就是秦五郎!
他若一直留在楊家當總管,至少不需要擔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像他那種耿直的性子,依她看,說不定還會遭自己人暗算,身中冷箭而亡呢!
誰會讓他去送死啊?
於是雩雲賭氣地,使盡所有方法,發誓絕不會讓他回戰場上去,他想回去,除非連同她一起帶著!
***
再回到喜房內。
站在滿臉驚愕的秦五郎身前,雩雲的小臉浮上一抹微笑,她曉得只要自己一笑,沒什麼事是行不通的。
「吶,五郎哥,我們快點就寢吧!明日一早還得趕車上路呢!」
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秦五郎說什麼也不肯就範,抖聲道:「妳、妳是在跟小的開玩笑吧?大小姐。和您拜堂成親的應該是邵公子,怎麼會是小的我?您走錯地方了,快點,趁沒人發現前,回邵府去吧!」
人前總是雄壯威武的他,和雩雲相處沒三個月,已經被她抓住了個性中最大的缺點——不離萬物都有天敵存在的道理,生得比別人高大一倍也勇猛一倍的秦五郎,卻是個心腸軟得不能再軟的男人,尤其對於「嬌小」、「可愛」、「柔軟」的東西一點轍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