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他站起身拍拍衣褲,雪愈下愈大,沾了滿身花白,然後有隻手輕輕拂拭他的肩。
又是她,他不愛她碰,她偏要作對,視他的警告為耳邊風。打算叫她滾遠一點,別來招惹自己,可一抬頭,視線正巧對住那女人微腫的下顎,她靠得好近,替他撥掉身上的雪花,他安靜地任由她擺佈,喉頭蠕了蠕,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賀蘭整理完他的,開始拍著自己衣裙上的雪花,這場雪似無停止之勢,反倒愈落愈急,紛紛飛舞。
忽地打著哆嗦,賀蘭才覺寒意侵襲,剛撥掉的雪花很快地覆上,自己與丹心的衣物不夠暖厚,急急奔出寨子,根本忘了要帶件披風御寒。
"趕緊回去吧!待會兒下起大雪就寸步難行了。"她拉著他的手。
"你真冪騿I煩不煩——哈啾!哈啾!"丹心一臉不耐,話說到一半鼻頭發癢,竟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你瞧、你瞧!再待下去會生病的!"賀蘭跺跺腳,不管男孩意願如何,她使出強硬手段,拖著他欲往梅林外走去,只想趕快回寨,跟廚子討兩碗熱呼呼的姜茶祛寒。
這女人又動手動腳了,丹心理不清心頭的感覺,不十分討厭、不特別難受,在她面前自己彷彿是個普通小孩,這樣的角色令他好不習慣。
"我有腳,自個兒會走,用不著你拉!"反射地,丹心甩開她的手。
他絕非有意,更沒設想這一甩竟會出事。
那林地原就不平坦,下著雪則加倍濕滑,賀蘭腳步踩得過急,那男孩用力掙扎,她站不穩步伐,鞋尖被突出的樹根絆住,踉蹌地跌倒在地。她試著站起,又坐了下去,右腳踝使不出半點氣力,微微一動,就緊緊地抽痛。
丹心見狀也怔住了,有些過意不去,但口氣依然冷冷淡淡的,試探地問?quot;喂,你怎麼樣了?到底還走不走啊?賴下去,天都黑了。"這回,換他催她。
"腳……好痛……"賀蘭吸著氣,皺緊眉心,"我好像扭傷了,腳沒法兒動。"
丹心瞪住她,煩躁地爬了爬頭髮,他聲音好低,不知在詛咒什麼。"別賴著!"雪勢漸劇,這是春臨之前最後一場瑞雪,足可掩蓋萬物。
"哎呀……我好疼……"一動就痛,賀蘭根本撐不起來,難得她沒掉淚,還笑得無所謂,"你快先回去,再請人來救我,我可以獨自在這兒,不會害怕的。"
至少還有個墓塚相伴。下意識,她回頭瞧了眼不遠處的墳。
"不行!你找死嗎?再不走,就等著被雪活埋。"丹心突然凶她。蠢女人,她存心讓他難過嗎?若想挑起他的內疚,她的確辦到了。
賀蘭不由自主的打顫,抬眼望著滿天飄雪,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起水月庵的孩子們,她跟著丹心跑出來,竟忘了將這事說予鐵無極知曉,若他瞧見了孩子們,肯定要發頓脾氣了,還有,適才一氣之下對他說的話,是否失了分寸?這真是一團糟。無可奈何,她幽幽歎息。
這時,丹心的手忽地伸到她眼前,賀蘭微怔,不明白地瞧著他。
"哦……那個……附近有個山洞,攀住我的肩膀,我扶你過去啦。等這場雪過去,我們再下崗。"丹心臉紅了紅,隨即清清聲音,粗魯地說:"喂,你快點行不?女人就屬你最婆婆媽媽!"
訝異又帶欣慰,賀蘭朝他緩緩地笑開,似能明瞭男孩冷淡表相裡包裡的心緒,覺得心間有份柔軟感情,沒人愛她已然無謂,她能夠愛人便行了,她要愛他,做他小小的娘親。
"你哭什麼呀?!"丹心挫敗地喊,有些手足無措。
"誰說我哭?我在笑呢,你沒瞧見嗎?"
她將手搭在男孩肩上,唇邊綻放一朵美麗的笑花,笑中帶淚。
第四章煢煢白兔
洞穴不大不小,足可容納三、四個人。
丹心扶著賀蘭靠土壁坐下,隨即又旋身出去,絲毫沒理會賀蘭的叫喚,片刻後,他踏進洞中,手裡抱著一小堆干木枝。他動作十分利落,堆好木柴,掏出隨身的打火石,摩擦了兩下,火苗在乾枝上蔓開,瞬間驅逐四周的幽暗。
賀蘭瞧著男孩的一舉一動,那身手迅捷熟練,面容雖與鐵無極相似幾分,眉宇間卻少了份凌厲,多了些許陰柔,她看得入神,一時間竟忘了腳踝的疼痛。
"喂,你瞧夠了沒?"丹心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邊將折斷的枯枝丟入火中,火焰竄燒起來,明亮的火光在兩人臉上跳動。
回過神來,賀蘭彎唇微笑,心中有感而發,她輕輕開口,眸中氾濫著憐惜。
"我已嫁進閻王寨,這輩子就跟著你爹,你與我是自家人,家和萬事興……我們和平相處可好?往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照顧我?你當我是三歲娃兒?!"現在是誰在照顧誰啊!丹心嗤了聲,手中的木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火堆,一會兒,他悶悶地問:"你做什麼對我好?"
賀蘭怔了怔,溫柔道:"你和我是一家人。"他們倆皆是天下苦命人,以往,他無人憐惜,但如今有她滿腹憐情,他將不孤單。
那男孩又是嗤聲卻沒反駁,只是若無其事繼續著他的動作。
"還有,想相處下去,彼此要有個稱謂,嗯……"賀蘭擰眉思考,忽而一笑,"你喊我蘭姨,好不?我可以叫你阿丹、阿心,或小丹、小心。"
小心?!還大膽咧!他忍不住抗議,"丹心就是丹心,你別喊那種古怪又可笑的名字啦!""好啦好啦!"她找到與他相處的模式了,有些計謀得逞地偷笑,"那……你先叫聲蘭姨。"
丹心沒那麼好騙,撇撇嘴又聳了聳肩,"現在只有你我,沒這需要。"
"丹心……"她柔膩地喊他,掩飾心中微微的失望,反正有的是時間耗,她再度振作精神,"要不要告訴蘭姨你的身世?"
他望著她一眼,隨即調開,"不要。"
"為什麼?我們是自家人了,得坦誠相對。"
誰跟你是自家人來著?丹心如是想,不知為何竟說不出口。
"沒啥好說……我肚子餓了。"從早至今只喝了碗粥,跪在大廳許久,又被這怪女人累得無力,他餓得前胸貼後背。
這時洞穴外突有聲響,兩人一致地轉頭望去,剛開始瞧不清楚,待那團東西跳進火光之中,竟是一隻白兔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丹心悄悄起身,跨了兩大步,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那兔子已在掌握裡。
賀蘭見狀,急聲開口:"我有餅,你先將就將就,別要將它烤來吃。"她連忙掏出懷中的硬餑餑,那是初定師太親手做的,怕孩子們在路上餓著。
"我說要吃它了嗎?"又是沒好氣的臉色,丹心沒伸手拿餅,他坐回火堆前,手掌輕輕撫著兔毛,靜默了會兒,忽然啟口?quot;七姨說,娘最愛小兔。"
"看到免兒讓你想起親娘?"
"嗯……"他漫應著,手指輕滑白毛,一些心思藏不住,不經意裡緩緩述說:"爹愛娘,很愛很愛。他嘴上不說,可誰都清楚,娘徹徹底底傷了他了……"
賀蘭垂下手不發一語,靜靜聆聽。心淡淡失落、莫名惆然,想起成親那日床下小竹籃裡的白兔兒,想起他凶悍的警告和複雜的神情,也想通了一些事情的因由——那白兔兒他不要她碰呵,因他對愛兔成癡的亡妻永難忘懷。
說不清是什麼,只覺得沉甸甸,她不要陷入自憐的深井裡,怕一輩於便困在其中浮浮蕩蕩,猛地咬緊唇,乍臨的痛覺將神智捉回。
丹心沒注意她的異樣,稍頓了頓,繼續說?quot;爹原是官家子弟,當年不知何因,失手打死一名朝臣的獨子,對方位高權重、隻手遮天,欲置鐵家於死地,最後是爹請罪自首才免了眾人浩劫。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鐵家因而丟了官職,爹被判流放,那時他與娘成親不久,迫不得已才將她托付給自己的親弟代為照顧……"他忽然止住,火光在眼瞳中跳動,面無表情,"後來的事,你全知道了。我娘不貞,她懷了我。"
這些事說來三言兩語,卻沉重得難以負荷,對坐的兩人一陣無語,只有燃燒木枝的聲音響得分明。忽而,賀蘭幽然歎息,默默伸出手去,她撫著丹心的臂膀,感覺男孩抗拒地縮了縮。
"那人……是你的親爹。"她輕輕地道出答案。
"那不是我爹,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丹心話中無火爆味,僅單純的闡明心中的想法,堅定而執拗。
她聽出了悲哀,他與自己一般的可憐,接著,賀蘭沒頭沒腦地說:"從今以後,我會待你很好很好的。"她握緊他的手,衝著他笑,"他不要你,我要你,還有你爹,我們三個人要過得快快樂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