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恩那
下一刻,笑聲未歇,他人已瀟灑地躍上渡頭甲板,來到帶弟面前。下半身幾已濕透,不斷地滴著水,這模樣可說是萬分狼狽了,但他彷彿自在得很,笑得白牙燦爛。
這人,莫名奇妙,古怪到了極處,嬉皮笑臉的,好似挺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動不動便和人熟絡。帶弟瞪著他,男子的瞳中跳動兩簇火把,似笑非笑,她試著分明,但愈探、愈是迷惘,毫無所獲也就罷了,自己還差點丟了心神。
忽然——
「做什麼?!別動我的馬!」見他扯著馬轡,帶弟心一驚,神遊的意志瞬間回籠,挺身擋在黑馬前頭。
他好笑地歎了一聲,語調略啞。「你不是想渡江嗎?還有這匹黑馬。咱們總得替它安排個位子,雖嫌簡陋,如今也只好將就點了,你說好不?」
「你什麼意思,我——」帶弟陡地瞠目結舌,眼睫瞬也不瞬。
那匹駿馬竟半點兒也不排斥男子的接近,他五指輕鬆地牽著馬轡,它四蹄便乖乖地跟了去。怎會這樣!
這匹馬性子頗烈、野性精神,剛開始,她花了三天時間才教它熟悉自己的氣味,不再因她的靠近而躁動。它是四海鏢局應承下來的「護鏢」,從塞北一路護送南下,等渡了江便人兩湖,屆時,這匹駿馬就得物歸原主。
而四海此趟走的是「活鏢」,指被保之物具有生命,可能是人,也或者是四蹄、兩腳、多足,甚至是無足的動物,尋常鏢局大多不敢接這樣的鏢物,但九江四海在大江南北是數一數二的鏢局,作風自然大膽,擔別人不敢擔的風險,賺別人不敢賺的銀兩。
她跟著阿爹走這一趟,見到這匹好馬,心中喜愛得不得了,卻有什麼辦法?!這馬是別人的,她不能偷、不能搶,再如何的愛不釋手,也得顧及到九江四海的聲譽。
四日前,眾人在客棧下榻,她留書給阿爹,悄悄地脫隊出走,是想和這匹馬兒獨處些時候,這行為的確任性,定要惹惱阿爹,但她總會帶著馬兒趕往目的地的,雖說心中千百個不願。
突地,帶弟內心一陣沮喪,她知道自己同這匹黑馬投緣,彼此已熟悉,可哪裡比得上現下這樣,這古怪的男子隨手一招、眼神一瞄,它便跟了去,好似他才是它命定的主人一般。這能教她不吃味嗎?
「去!乖。」他搔搔馬的耳背,下顆朝繫妥的竹筏呶了呶。
瞬間,帶弟終於弄懂,他所謂幫馬兒「安排個位子」是何意思了。
「不可以!」她喝道,急迫上去,渾不怕地擋在男子面前,秀眉冷揚。「那竹筏破舊,又搖又晃的,船到江心,它站不穩,一不小心就會掉到水裡的!你、你知不知道?!」
李游龍雙臂抱胸,酒渦似乎離不開雙頰,將嚴峻臉形柔和地作了修飾。
是不是自己在塞外住得太久,好些年頭沒回來了?怎麼中原的姑娘生起氣來,唇更艷、眼兒亮,嫩頰紅撲撲,便如熟透的蕃茄,近近細聞,還透著一抹香氣,這麼有味道。
「我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帶弟讓那男子的眼神得渾身不對勁兒,強令自己鎮定,她冷冷又瞪了回去,再次重申:「馬兒不能上竹筏!」
「它能。我想——」他雙目微垂,語氣有些無辜。「你還不夠清楚它的能耐。」
帶弟杏眼圓瞪,氣不打一處來,正打算反唇相譏,此一時際,身後卻傳來水花濺起的聲音和眾人的驚呼——
她連忙回頭,才發覺那匹駿馬真按著男子的指示,早巳四蹄一跨,跳下渡頭甲板。它跺進水中,待靠近飄浮的木筏時,前蹄先按在筏上,身軀瞬間躍起,在眾人欽佩的喝采下,俐落安穩地站在筏上,若無其事地甩首搖尾,將水珠甩淨。
帶弟瞧怔了,忘記該如何反應。
是。她和馬兒相處不過幾日,還沒摸透它的脾性,這情有可原。那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的男子呢?他不過拍拍它、摸了摸它,怎麼就能驅使它了?
腦中思緒還繞著這個問題打轉,滿肚子的不平之氣,那男子還以為已跟她鬧熟了,竟不由分說地拖住她的上臂,大咧咧地跨進船裡,聽他揚聲嚷著:
「船家老爹,咱們不必包船啦,你儘管撐蒿搖槳,船拖著竹筏,連馬也一起渡江了,省得你來回再跑一趟。按規矩,船資一人五錢,咱倆個就要十錢,再添匹馬也算五錢,到了對岸,我付你十五錢!你說好不好?」話尾雖以詢問作結,卻無商議的空間,僅是他習慣性的用詞。
那船老大臉色鐵青,扼腕至極,卻聽見男子又嚷:
「船家老爹,我年輕力壯,可以幫忙撐篙渡江,保證速度快上一倍不止,不過——我同你打個商量可好?船資可不可以減半啊?」
唉,好個程咬金!
第二章心醉怒顏
船到江心,早離開白芒渡好一段距離,帶弟仍不太明白一切是怎麼回事。
彷彿所有事都教男子操控著,他嗓音渾厚爽朗,腦筋動得極快,三言兩語便把人唬弄得團團轉,然而,黝黑臉上始終掛著笑意,牙好白,酒渦舞動,一副心無城府的神態。
「別擔心,你瞧,它不是站得挺穩、挺踏實的,不會落江的。」
溫熱的氣息忽然拂過耳蝸,髮絲微動,帶弟渾身一顫,倏地轉向面對他。
心臟如受重錘,她倒吸了口涼氣,驚覺兩個人挨得著實太近。他眼睫又密又俏,男人不該有這樣的長睫,當它們無辜地眨動時,竟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性,教人……教人很難呼吸。
帶弟連忙撇開視線,這時才知小小船艙裡,幾乎所有人都在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有的是光明正大地瞧著,有的則故作不經心、耳朵倒拉得長長的。
「你怎麼啦?臉怎麼這麼紅?很熱嗎?」那氣息再次拂來。
「走開。」她低低一喝,人跟著站了起來,快步走出艙外。
船尾甲板上,江風爽冽襲來,夾帶自然草木的腥香,她深深地呼吸吐息,感覺胸口的鬱悶輕散了些。眼睛望望灰紅的雲彩、望望薄霧輕復的飄渺江面,又忍不住望向那匹黑駿馬,誠如那男子所道,它站得挺穩、挺踏實,平衡感極佳,還能在破舊的竹筏上隨意跺步擺尾。
我想——你還不夠清楚它的能耐。
想到他說這話時的嘴臉和語氣,她就一肚子火,好似她只是個半調子,不懂還死硬撐著。哼!這個自大又無禮的傢伙!
幾番心緒交錯,是氣是惱、是沮喪疑惑,她手肘擱在船緣,兩隻掌心托著香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馬兒。唉,就算她夠瞭解它的脾性、清楚它有何能耐,那又如何?馬始終要送至委託的目的地,始終不屬於自己。
「姐姐,你不歡暢嗎?」一隻瘦弱小手扯了扯她的衫擺。
帶弟聞聲垂下頭,瞧見一個小小姑娘仰著張略嫌蒼白的臉蛋,眸光清澈明亮,正微笑打量著她。
「你臉氣嘟嘟又紅撲撲的,誰教你著惱了?」小女孩又問。
誰?!當然是那個——
帶弟思緒一頓,陡覺心驚。
竇家六個姐妹,她排行第二。大姐剛毅圓融,她自問不能比評,三妹嬌美機智,與阿紫、阿男和么妹小金寶皆是明快爽朗的性子,像阿爹多一些。
而雲姨說過,自己是姐妹裡最像娘親的,不論是容貌或脾性,都帶著淡淡的清冷氣質,會把許多事往心裡藏。她喜歡冷靜去觀看、去傾聽,喜歡將思緒整理得有條不紊、喜歡在深思熟慮後才下斷定。
可如今,連個小女孩都能瞧出她內心情緒,這般輕而易舉。這全拜那個陌生男子所賜,她尚且不知他的姓名呢,向來引以自傲的冷靜已坍毀一大角。
內心苦笑,她拍了拍微熱的頰兒,蹲下身來。
「我是生氣,因為姐姐遇上一個惹人厭的傢伙。」
「他模樣很醜、很兇惡嗎?他是不是罵了你?」女孩兒眨眨眼。
他……不算醜吧,只是膚色黑了點,既不凶也不惡,就是嬉皮笑臉得想教人煽上一巴掌,再往他腳板上用勁踩下,方洩心頭之恨。
「別提那人了。」她敷衍,轉移話題:「外頭風大水涼,你怎麼不進去艙裡頭?你的爹娘呢?沒跟你一起嗎?」
「爹到外地一直沒回來,娘病了在家裡歇著,對岸的白芒鎮這幾日迎神祭典,好多大戶人家需要幫傭,我連作五日,那家老爺好慷慨,給了每人二兩銀子。」巴掌大的臉上綻放笑容。「我有了銀子,可以請大夫幫娘治病。」
聞言,帶弟微怔,憐惜地撫撫她的頭,輕聲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靈兒,今年十二。姐姐你呢?」
才十二歲,比金寶兒還小。帶弟不禁心中抽痛,面容更加的溫柔似水了,同方才氣鼓鼓的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你的名兒真好聽,水水靈靈,我的名字是我家阿爹取的,有點兒……嗯,好笑。」事實上,她覺得家中六姐妹的名字真是差強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