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雷恩那
第一章冷性熱懷
土道上,一匹老馬緩緩跺行,四蹄「格答格答」地踩著慵懶的節奏。
馬背上的黑臉漢子信馬由韁,只管解開腰間一壺酒,仰頭灌下幾口,他咂了咂嘴,用綁手拭去下顎的酒汁,竟扯開喉嚨唱起山歌——
「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睛黑溜溜喂——只道酒中忘憂,原來姑娘一個笑,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兒跳、筋骨酥,醉在笑中作風流呀嘿——」
這段道途繞山而過,往下,可通長江河域的白芒渡頭。此時老馬與漢子尚未走出山林,那乍起的歌聲渾厚爽朗,劃破寂靜,幾隻在林梢歇息的鳥嚇得噗噗噗地振翅高飛。
「呵呵呵——」他咧嘴笑,又囫圇地灌了口酒,接著拍拍老馬的頸項。「兄弟,咱們萍水相逢,你送我到白芒渡也就自由了,那二兩銀子就甭還了,往後,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再沒誰逼你工作。」
在之前落腳的小鎮,他向一名趕集的老漢買下這匹馬,因它發狂似的,兩排大板牙死咬住他的後領子不放。
「可惜啊可惜……」他撫著馬頸上光彩不再的長鬃,手勁溫柔。「若無伯樂,能日奔千里如何?」
老馬甩動著頭,粗嗄的氣息由鼻孔噴出,也不知是否懂這男子的感慨。
「咱們交淺言深。分別在即,我給你一個建議,反正此生已然如此,別過份傷心,行的話,趕緊找個妞兒吧!要體態健美、肌理分明,臀要俏、叫聲要亮,性子有點兒辣又不要太辣,我告訴你,我這人最受不了溫吞軟弱的性兒——」忽然一頓,自覺好笑地搔搔頭,「怎麼扯上自己了?!哎呀,反正找個漂亮姑娘,再有本事,找個十幾二十個妞兒,你也就不枉此生了!」
老馬沒甩他,繼續往前行,偶爾停下來啃了啃路旁小草,這段道路約莫半個時辰便可走出,可如今都過一個多時辰了,老馬和漢子還在半途磨磨蹭蹭。
他將酒壺系回腰間,神情閒散,有意無意地,原先懶散的坐姿略略打直,目光微垂。
此一時際,後頭忽地傳來四蹄狂撒之聲,不一會兒已然接近。
「前頭讓開!」朗聲清喝,駕快馬的竟是個小姑娘,來勢洶洶。
這土道左右寬度只夠一輛四輪推車通過,他放任著老馬,大大咧咧地杵在路中央,要走不走的,果真擋住人家的去路了。
可是對方來得迅捷無比,如雷似電,他想讓開,老馬卻反應遲頓,兀自垂首咬著土縫間的一叢小草,不讓就是不讓。
「媽的!」他罵了句,回頭只見一團黑風疾撲而來,雙臂已反射性運起氣勁蓄勢以待,準備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起!」喝聲好清好亮,那團黑疾風已襲至男子身後,霍然間拔地而起,駿馬嘶鳴夾雜女子嬌叱,率性地躍過他和老馬頭頂,爾後四蹄穩健地落在前方,繼續奔馳。
「好!」行雲流水。馬好!身手更好!他忍不住撫掌稱讚。
黑馬背上的人兒聽見讚聲,回過頭來,一張鵝蛋臉頗為秀氣,她穿著月牙白的連身勁裝,和胯下駿馬一黑一白、一個高大一個嬌小,形成極強烈的對比。
「找死嗎?!」她回眸瞪了眼,俐落地控制韁繩,心中氣惱這莫名其妙的男子和那匹幾要行將就木的老馬,若非自己反應迅速,又驅使著一匹良駒,雙方早在這道上撞成一團。
不等男子說話,她調回頭,「駕」地一聲,雙腿側踢馬腹。
黑馬得了指示,仰天嘶鳴,跟著縱蹄飛奔,下一瞬,已載著小姑娘揚長而去。
從他察覺後頭有人策馬馳近,到被這小姑娘罵了聲「找死嗎?!」,整個過程十分短暫,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揮開馬蹄揚起的煙塵,他雙目細瞇,嘴角下意識上揚。
兩匹馬在山林間的土道遇上,本就沒啥兒稀奇,沒啥兒好放在心上的,只不過那匹黑駿馬是打他頭頂飛竄而過,只不過……他被個小姑娘怒斥了一句。
找死嗎?!一生至此,他常被人這麼問著,通常語氣不會好到哪裡去。而禍害遺千年,真是千古名言。他不知幹過多少「自找死路」的事,可如今還是活得好好的,身強體健,多次來回鬼門關,連閻王也不收這樣的魂魄。
放下手,他伸了個懶腰。「這麼多人罵過我,就屬這小姑娘聲音好聽。」唉唉地歎了口氣,「字正腔圓,嬌中帶勁,丹田有力,清亮醒腦,聽在耳中通體舒暢,天天挨她三頓罵也甘心。」
事實上,那姑娘生得何等模樣,他並未瞧清,對方僅回眸一瞥,罵了一句,接著調頭便走,率性又暢快。
他只知她身著勁裝、體態嬌小,只知那張臉蛋大致的輪廓,但五官如何?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塌是挺、唇瓣是薄是厚?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光是她的嬌聲叱喝,不知怎地,已隱隱搔動一顆心,讓他憶起遠在塞外的吉娜親親,心中泛起暖流,格外具有親切感。
忽地他爽朗又笑,自嘲地道:「嘿嘿,我怎把一個小姑娘和老吉娜相比了?」
老馬眼皮懶懶地掀了掀,鼻中噴氣,仍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前跺去。
「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睛黑溜溜喂——」他再次唱起山歌,解下酒壺大飲幾口,想起那個黑馬背上的嬌小身影,興致一起,竟改了歌詞——
「姑娘劈頭對我罵喂——那個聲音清亮亮喂——只道酒中忘憂,原來姑娘一聲罵,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兒跳、筋骨酥,醉在嬌聲裡多快活呀嘿——」
剛飛回原處的鳥兒尚不及收攏羽翅,受到二次驚嚇,又噗噗噗地一衝上天了。
***
跺出山林土道,夕陽已西斜。
沿著小碎石路過來,人煙漸多,再下一個起伏和緩的丘坡,坡上開滿青白芒花,隨風搖曳,層層如潮,白芒渡便是以此景命名。
「你問渡頭呀!前面就是了,要快些,是最後一趟船啦!」
「多謝老丈。」黑臉漢子下馬,拱了拱禮。
那老丈揮揮手,挑起竹籃緩緩離去。
「好啦!兄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你好好保重。」才相處一日,他真把它當朋友了。「記住我提的意見,找個嫩妞兒上,保你年輕百倍,快活賽神仙。去吧!」大掌推動它的頸項和背部。
老馬晃著頭,旋過身軀,四蹄還是「格答格答」地、慢條斯理跺開了。
他收回視線,瞧了瞧天際霞紅,快步往前頭趕去。
今日得過江到對岸投宿,他約了人見面,若趕不上船,失約不打緊,反正他和那人是不見不散,最可憐的還是自己,非得要露宿野外。入了夜,江邊風大水涼,他才不要睡在這兒哩。
前頭江水渺渺,渡頭的甲板上站了七八個男女,都是等待過江的人。此時,一艘中型船正要靠岸,聽見那船老大高聲吆喝著:
「船上的客人先下,岸上的客人等會兒。水搖船動,小心啦!」
他趕至,隨意地立在眾人後頭,雙目帶著興然打量著渡船作業。
落日錦霞,在和緩的江面上撤下點點鑠光,如千萬條跳動的小金魚,入目儘是景致,他瞧著,自然而然揚起唇角,深深吸了口氣。
「姑娘,這匹馬沒法子上船的,要到對岸去,您得繞遠路呀。」
「這位小哥,麻煩你想想辦法,我一定得帶著馬匹渡江。」
聲音入耳,明快乾脆,有股獨特的清冷,他心下一震,半瞇的眼睫陡地睜開,視線不自禁循向對話的來源。
不遠處,那小姑娘背對著他,正同船老大的一名幫手談些什麼。雖看不見她真正的模樣,但那身月牙白的功夫勁裝、窈窕身形,和伴在身旁那匹高大黑亮的駿馬,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認出是在林間土道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姑娘。
喔,不——不算一面之緣,實際上,他還沒看清楚她的長相,應該說有一「罵」之緣才是,她的聲音當真好聽,如醍醐灌頂,清心醒腦。
唉唉,李游龍,你是怎麼啦?真欠人罵?內心歎氣,他兩眼仍直勾勾地盯住人家,耳朵拉得長長的,忍不住要「光明正大」地偷聽。
那小姑娘又道:「我會多付一些銀兩,拜託你了。」不知這算不算求人,因她的語調清朗持平,感覺性情略冷,如那一身月牙顏色。
「唉呀呀,姑娘——不是咱們不幫,您瞧見啦,船才這麼點兒大,載人都嫌擠了,若多了匹馬,說不準要在江心翻船的。」
「順子,胡亂嚷嚷什麼!小心我撕爛你的臭嘴!」船老大抬頭吼了一聲,最忌諱在開船前聽到「翻船」這等不吉利的話,即使無心也不行。
「不是的,老爹,這位姑娘她、她要渡江,要咱們載著她的大黑馬——」順子無辜地搔搔頭,兩眼溜溜地在打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