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藍雁沙
伸手撈起他一向扔在玄關的安全帽,舉步正要出門。
「飛雄……」阿梅焦急得搓著手,不知如何解決。
「哥,你不留下來吃蛋糕嗎?」當時仍在讀高二的菲碧,試圖打圓場的叫住飛雄。
「不了,菲碧,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妳要好好唸書,妳是那塊料。」
「不必求他留下來了。哼,生這種兒子有個屁用!連過個生日都得低聲下氣的求他,我還沒老就得受這種氣,等哪天我得靠他吃飯了,豈不是天天都得看他臉色過日子!真是豈有此理。」一旁的辛裕生怒火沖天的吼道。
看到兒子臉色大變,阿梅趕緊回過頭要勸丈夫,但此時飛雄已經用力摔下那頂安全帽,怒沖沖的往外跑,不一會兒便聽到摩托車發出一陣怒吼,消失在門外的中庭。
「你啊你,講話幹嘛那麼衝啊,這下子孩子被你逼跑了,你可心滿意足了吧!」橫了丈夫一眼,阿梅將那鍋她鹵了好半天的豬腳端到桌畔,面色悻悻然地數落丈夫。
「哼,妳搞不搞得清楚啊?我是他老子,講他幾句都不行?這年頭是怎麼啦?」夾起一圈鹵得油亮透紅的豬腳,辛裕生眼尾掃到仍坐在沙發上捧著本汽車雜誌,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兒。「菲碧,吃飯了。妳還杵在那兒幹嘛?」
依依不捨地放下雜誌,菲碧慢吞吞地趿著拖鞋走過去,自動添了三碗飯。
「妳啊,也該收收心好好唸書啦,前幾天妳們班上的陳老師到車廠來修車,說妳這回模擬考是全校第四,比上回退了一名。好好用功,看能不能考上個好學校,也給我們辛家掙點面子,別老是沉迷在那些賽車書上頭。」接過女兒端過來的飯,辛裕生解決完第一圈豬腳,用湯匙在鍋裡翻找著他最愛吃的豬蹄。
低下頭扒著飯,菲碧知道此時自己最好閉上嘴,否則又要招來一頓罵。
「你別老是殺不到豬,拿狗抵罪。兒子惹到你,別把氣全發在女兒身上,隔壁黃太太說以菲碧的成績,上國立的大學是不成問題的。倒是飛雄,他說要去做什麼賽車手。都是你,以前他年紀還小,你就一天到晚的教他以後長大要做賽車手,現在好了,整天像孤魂野鬼似的?車。」叨叨絮絮的說著話,阿梅才剛落座,電鈴立刻似殺豬似地急急傳來一串刺耳的聲響。
「是不是飛雄又沒帶到什麼東西了?來啦,來啦!」急著要去應門,連拖鞋都來不及穿,阿梅邊跑邊叫的去開門。
「唉,惡妻孽子。」搖著頭,瞄準那塊最肥腴的豬腳,辛裕生連戳了好幾下都沒有戳中,只有放下筷子,先啜幾口他慣常於晚餐時刻喝的參茸酒,再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錯亂的腳步和阿梅倉皇的尖叫,這使得好不容易夾起那圈豬腳的辛裕生不由得皺起眉頭。
「老頭,老頭!」像是失了魂似的,阿梅的臉色死白,雙唇不停地顫動著,她的眼神浮散,歪歪斜斜地跑了進來。「快,你死人啊,快啊!」「叫什麼叫啊?看妳急驚風似的……」不以為然的往妻子的方向一瞟,辛裕生在見到阿梅背後的人時,他陡然地站了起來,手裡筷子夾著的豬腳,也滾落到牆角去了。
「快啊,老頭,你還站在那裡幹嘛啊?」哭著撲過來拉了丈夫便往那個軟綿綿、躺在擔架上的人跑去。
瞪大眼睛地看著已被鮮血染紅全身的哥哥,菲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額際仍不停冒出帶有腥味的血水的地方,輕輕地按住,冀圖止住血液泛流。
「妹,哥的臉……有沒有花掉?」突然睜開眼,飛雄的眼光接觸到菲碧時,吃力地喘著氣問她。
「沒有,哥,沒有。」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菲碧哽咽地握住飛雄的手,暗暗祈求救護車快些到達。
「呼,那就好,菲碧,媽跟老頭就全拜託妳了。妳比我堅強,也比我帶種……咳咳咳,咳,菲碧,哥完了,辛家就靠妳了。」劇烈地咳嗽使飛雄連連吐出一些血塊,在囂嚷之中,總算有身著白衣的人出現,他們吆喝著讓出條路來,準備將飛雄送上救護車。
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在臨上車前,菲碧突然覺得手裡一緊,她驚恐地看著已被罩上氧氣罩的飛雄,淚珠不斷地自他眼角滑落。
「哥,你撐著點,哥……」慌亂的迭聲叫著飛雄,菲碧被那股由心底直升上來的冷意所籠罩,她幾乎要尖叫出聲了。
被她握著的手突然感到一股很強的勁力,菲碧沒來由地倒抽口氣,看著那條血跡斑斑的手臂,就此如失去懸線的傀儡般,筆直地垂落在他胸前。
因這個乍然而來的噩耗所打擊,菲碧腦袋中一片空白的怔立在那裡,而身後的媽媽阿梅,卻像是瘋了般的推著抬擔架的救護車司機和助手。
「快啊,快把我兒子送到醫院去。快啊,快叫醫生救救他,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快啊!」被鄰人緊緊架著,阿梅幾度哭到昏厥,在被救醒之後,又哭天搶地的直想撲到已經沒有了氣息的飛雄身畔。
鄰居和聞訊趕來的親友,將原本就不寬敞的房子擠得水洩不通。在所有的人都將注意力全擺在涕淚四縱的母親身上時,菲碧推開哥哥房門,找到被大家忽略了的父親。
撫摸著那輛小小的模型車,辛裕生老淚縱橫的望著桌上玻璃墊下的照片,照片中的飛雄意氣風發的倚在那輛破摩托車旁,笑得有如個沒有機心的孩子。
默默地坐在父親身畔,菲碧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手裡的模型車。那是哥哥十歲時,在到修車廠玩後,有人送給他的禮物,因此哥哥立志要當賽車手,當時爸爸還為此高興了很久,聽媽媽說,爸爸年輕時是個賽車迷,也是因此才會到修車廠工作,並且把技術鑽研到頂尖。
沒有聲息的流著淚,在菲碧雙腿都已麻痺又麻痺遏後,辛裕生長長地歎口氣,將那個小小的模型車放進飛雄書桌的抽屜,在他拉開抽屜時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顫抖著手地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他淚眼汪汪的看著那張寫著「生日快樂」的卡片。
急急忙忙地拆開包裝紙,當那個晶瑩剔透的水晶法拉利跑車呈現眼前時,辛裕生再也忍不住激動,抱著頭低聲嗚咽。
在飄著綿綿細雨的七月初,飛雄那曾經青春飛揚的軀體被火化後,裝進一壇小小的骨灰罐,送進郊區的納骨塔中供奉。他的死亡,不僅帶走了他的生命,也將辛家所曾有過的快樂和幸福也破壞殆盡。
因為自責出於自己的氣話相激,使得飛雄在沒有戴安全帽的狀況下,?車一出巷口即和砂石車迎面對撞,辛裕生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整天悶悶不樂的過著日子。
相對於裕生的無語,受到喪子之痛的阿梅則是將所有的傷痛全都經由言語,投射到丈夫和女兒身上。
從此漫天叫罵便成了阿梅日常生活的寫照,因為飛雄的死,使她十餘年來在工廠生產線,夜以繼日的加班插零件工作成了沒有意義的事。近二十年來的辛勤努力,克儉持家全都失去意義了。
沒有了可以倚盼的兒子,她滿腔的忿恨無處宣洩,而中年喪子的慟,又令她無法平靜,於是乎,她只有一而再、再而三,每天每夜無時無刻的藉由辱罵,來平衡她早巳受傷至深的心。
夾在自責而日漸消沈的父親,和鎮日裡呶呶不休的母親之間,菲碧不只一次的試圖想勸勸他們,但她在失敗了幾次之後,這才悲哀的發現,曾幾何時自己和父母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隔閡,有如千萬丈深的溝隙,任她怎麼試也都跨不過去。
而最根本的原因,就只因為她不是個男人,只為了這個性別上的差異,她雖活生生地在他們眼跟前晃,卻還是沒有死去的哥哥在他們心目中來得有價值。
已經想不起來是自何時開始的,她放棄去跟父母爭辯,只是默默地朝著自己所立下的目標前進。哥哥的死使父母間的感情起了變化,連帶的,菲碧的課業成績也一落千丈。沒有了自幼跟她特別親近的哥哥的鼓勵,菲碧根本也無心於聯考,所以,對次年聯考的失利,她是早在意料之中了。
或許是由於心理的沉鬱影響到生理的變化,不久辛裕生的視力開始出問題,經檢查是白內障,手術遇後仍然不太樂觀。因為他的工作需要耗費相當的眼力,所以也無力阻止菲碧到修車廠幫忙。而對修車廠的前老闆企鵝而言,出個學徒的價錢就能多個人手,況且也可留住個中好手的辛師傅,他又有什麼好反對的!
把握著這個難得的契機,菲碧跟著老爸,還有一些如齊彗國跟馬英明的同好,結結實實的學了一身的好技術,無論是駕車競賽或是修護方面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