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藍雁沙
「媽,媽,妳少說兩句好嗎?」皺著眉頭地拉開喋喋不休的母親,菲碧閉起眼睛低聲叫道。
「妳這孩子就是這樣沒出息,他根本已經不把妳當自己的骨肉看了,妳還一心護著他!」被菲碧架了開去,阿梅幾乎要失聲般嘶啞地吼嚷。
「媽,妳這樣吵要吵到什麼時候?人家李先生並沒有說要爸爸離職啊。」強忍住心頭的怒意,菲碧低聲勸她。
「那他來幹什麼?他沒事到醫院來看這個沒出息的老頭子幹嘛!」氣呼呼地往一旁的椅子用力地蹬坐下去,阿梅滿臉都是不相信的神色。
看著這一家子的鬧劇,小李臉上沒什麼表情的轉向仍是一臉冷漠蕭索的辛裕生。
「辛師傅,久仰大名了。我姓李,李友朋,最近剛成立了個俱樂部,叫火鳳凰。」
原本沒有反應的辛裕生,在聽到小李所說的話之後,猛然偏過頭來,用他沒有被紗布繃帶遮掩住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小李。
「火鳳凰?那個專門收些小流氓去玩賽車的基金會?」他一字一句的說著,逼近了小李。
「不錯,雖然那些孩子們曾走錯過一步,但這並不表示他們這輩子全都完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為了幫這些小朋友們找到最好的師傅,所以我頂下這家修車廠,希望辛師傅能為他們把車子調整到最好的狀況。」
「只要活著……只要活著……」辛裕生喃喃地念著,而後在他有些混濁的眼睛蒙上一層紗。
「我們都知道辛師傅的技術是在這一行中的頂尖,所以……」小李見他突如其來的感傷,雖然覺得奇怪,但仍試圖再次的遊說他,因為能不能留下辛師傅,對車隊有著很大的影響。
「老頭……」阿梅見遲疑的表情一再閃過丈夫的臉,她急急忙忙的衝到病床畔。「既然人家李先生這麼有誠意,你就不要再考慮了。」
明白父親心事的菲碧,不忍地走過去,輕輕地將手搭在父親手背上。「爸,如果你不想再工作了也沒關係,家裡還有我會賺錢,你不要勉強……」
孰料原本呆呆地喃喃自語的辛裕生,在聽到她的話之後,卻大手一揮將菲碧一把推退了幾步。
「妳說什麼?我還能動,我會做到不會動為止,妳一個女孩子家逞什麼強,修車廠是個男人工作的地方,若不是因為我的眼睛,我怎麼也不會答應讓妳到那裡上班。妳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難不成妳還想在修車廠裡混一輩子?」氣得彷彿全身被幾萬伏特的電流通過般的抖動著,辛裕生指著菲碧破口大罵。
「爸,女孩子就不是人嗎?難道我就不能像哥哥一樣,繼承你當賽車手的夢想嗎?我是真心的喜歡車子啊!」
「不行,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命,妳只要好好的給我找個男人結婚生子就好,不要給我在那裡胡搞瞎搞。」
「爸,我不相信我做不到,為什麼你就是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證明我也跟哥哥……」
「住口,別跟我提起妳哥哥的事。」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孩子,你就要否決掉我的機會?爸!」握緊了拳頭,菲碧死命撐著不讓淚落下來。
「住嘴,不錯,就因為妳是個女孩子,所以妳有妳的路,而賽車並不是妳該走的路。」辛裕生說完之後,疲倦的向後躺在床上,再也不看菲碧一眼。
幫丈夫拉好被子,阿梅轉向女兒,臉上淨是煩惱的表情。「菲碧,妳就別跟妳爸爸爭了。女人就是要找個人嫁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才實在。妳看看有哪個女孩子家像妳這樣玩命似的玩賽車呢!我們家已經夠可憐了,妳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眼神在父母之間來回跳動,急急眨著眼想將徘徊在眼眶週遭的淚水嚥回去,菲碧咬緊了下唇,一言不發低著頭衝了出去。
小李面對眼前的狀況,說不出心裡百般雜陳的滋味,老天爺,這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他……不,她竟然是個女孩子!天哪,虧我還對她的技術讚不絕口,誰知道她……她竟是個女人!
並非他小李對女人存有偏見,而是在他的感覺裡,女人就像一朵朵嬌艷柔弱的花兒,當然這其中也有好花爛花之分,有如柔柔、宇薇、阿紫和修車廠的會計之別。但大體而言,至少在他的觀念裡,女人就該如剛才辛師傅夫妻倆所說的:結婚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即可。
剛聽到菲碧,也就是小辛和她父母的對話時,著實令他大吃一驚,想不到在台灣這個傳統中國保守觀念仍佔上風的地方,竟然會有立志成為賽車手的女郎,這令他不得不對這個瘦削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朝辛裕生夫婦匆匆辭別,小李立即很快地追了出去,對這位辛菲碧,他說不上來為什麼,但就是沒法子任她這樣衝了出去。他東張西望的跑到大門外,遠遠看著那個瘦高的身影朝停車場而去,他拔腿便往那個方向跑去。
「辛……小辛……等我一下!」在他以手在嘴畔圍成喇叭狀的大喊幾聲之後,那個步履蹣跚的人才回過頭來,怔怔地盯著他。
「接著,你的鑰匙。」在小李來到距離她不到三呎之遠時,將鑰匙扔給他,而後自顧自的朝大門外頭,車水馬龍的馬路走去。
「等等,等等!」看看手中的鑰匙,小李在她已經走遠之後,這才恍如大夢初醒般地追上前去。
聽而未聞地往前走著,在燠熱的夏陽肆虐下,菲碧自不斷往下淌的汗珠中抬起眼瞼,像個火球般的太陽令她發暈的踉蹌而行,但她心裡明白使自己失常的並非這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天氣,而是爸爸又一次的否定了她。
除下帽子,她將已被汗水濕透的髮辮解開,任迎面而來的燥風將她的髮絲,像垂柳般地往後托高,再托高,飛揚在灰塵和排氣管噴出的悶熱間。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她抬起頭無語的盯著對面那列高大的玻璃帷幕建築物,感覺自己似乎要被這永無止境的燥熱所吞噬了。
其實我應該要習慣這種被忽視的感覺,她踽踽行在殘破的紅磚道上,落寞地歎著氣。自幼她就很明顯的感受到父母對她和哥哥飛雄的差別待遇。相較於她的不受重視和忽略,身為長子且是唯一的男孩的飛雄,向來都是最得父母珍視和寵愛的。
他是咱們辛家的指望,也是父母年老之後唯一的指望。這些自幼即縈繞耳邊的叮嚀和溢美之詞,使菲碧毫無選擇的成為哥哥背後那個不起眼、不受注意的醜小鴨。
自出生即被當成天之驕子般撫育的哥哥,卻因為高中聯考失利,流落到私立學校混文憑。從那時候起,他就變了,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由自卑而自大,他完完全全的變成一個令菲碧感到陌生的偏激青年。
他看不慣任何人、所有事。他言語尖酸刻薄,挑剔成癖與及吹毛求疵的態度,將身旁所有的人都激怒,把所有的精神氣力,全都投注在那輛破舊的二手機車上。
爸媽是反對他騎摩托車的,尤其在哥哥因為騎摩托車上下學而被學校記大過之後,爸爸更是痛心疾首的禁止他再騎乘機車代步,但正處於叛逆期的飛雄,又怎能聽得進耳。於是乎,為了這個機車問題,使得他們父子勢同水火,鎮日見面都非結結實實大吵一架不可。
為了在父子之間緩頰,阿梅只有盡量的調停,但在這對你頑固、我比你更倔的父子身上,她忙和了半天,也是沒有絲毫助益,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也只好消極的買頂安全帽給飛雄。
為了安撫老母的淚眼攻勢,飛雄妥協的答應戴安全帽騎車。於此,在阿梅的壓力下,辛裕生也不好太過堅持,對飛雄的?車行徑只有睜只眼、閉只眼。
父子倆彼此這樣相安無事的度過三年時光,卻在飛雄畢業前夕,引爆了個無可彌補的創傷,留下至極的傷痛。
那天是飛雄為了慶祝畢業典禮前的狂歡舞會,但被他所忽略的是--那天也是辛裕生的五十三歲生日--在辛家向來都很少過生日的情況下,飛雄壓根兒就不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即使是阿梅事前數天已先告訴過他,他還是跟死黨們約好,要去參加畢業PARTY狂歡慶祝畢業。
飛雄匆匆忙忙地自打工的加油站衝回家,洗澡換上牛仔裝,草草扒了幾口飯就要出門。見到丈夫陰鬱的臉色,阿梅在門口攔住了兒子。
「飛雄,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以前你爸老是說什麼『父母在,不言生日』,去年你祖母過世了,我們打算今年開始給你爸爸做生日,我看你今天還是不要出去吧!」
轉過頭看看滿臉期盼蛋糕的菲碧,還有故意裝得一副無所謂神色的父親,飛雄聳聳肩地伸手拿起鑰匙。「不了,我跟朋友約好了的,況且如果有我在,不是更破壞氣氛!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