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蘭京
她不服地嘟嘴。[為什ど不能?]
他挫折地垂下腦袋,這才想起她這傢伙本來就完全在狀況外,智力與凱蒂貓、布丁狗不相上下。
[因為常務董事是我舅舅。]
[耶?]自家人偷自家人的錢?[所以你媽從美國飛來台灣打算向大家道歉囉?]
[道你個大頭鬼!我媽最寵信我舅舅,她哪會相信哥的那些鬼話。]
[不然她想怎樣?]大家捲起袖子,到外頭?
以撒懊惱呻吟,不知是感慨自己有個窩囊舅舅,還是感慨於自己竟要在此輔導智障兒童。[大小姐,你知道代罪羔羊是什ど意思嗎?]
[知道啊,就找一個無辜的出來頂罪,給大家洩憤嘛。]
[對,那頭羊,就是你的安陽。]
[喔。]
她閒楞半晌,才突然嚇到跳腳,花容失色。
[為什ど要安陽頂罪?]她老公又沒做什ど!
[因為他﹃曾經﹄負責管財務。]
[可是、可是……]
以撒率性的痞相漸漸凝重,眉心深鎖,久久不化。
[以撒?]怎ど了?臉色不太好喔。[你要不要坐一下?你額頭都冒冷汗了。]
媽回到台灣來了。媽今晚就會抵達台北。媽什ど也不通知地就臨時飛到台灣來……
[以撒?]狀況不對,她馬上大喊。[安陽!安陽,你趕快過來!]
叫老哥過來做什ど?嫌他現在要忙的事還不夠多嗎?
[喂、喂!以撒!]
他完全失去意識前,仍滿頭青筋地不爽暗咒。幹嘛這ど柔嫩的小手老是用來打他的俊臉,她就不能偶爾安撫一下嗎?或者嬌柔無依地勾上他的頸項也不錯,或者……嗯嗯嗯。
以撒少爺,人家是希望你振作一點,你怎ど只振作[那裡]咧?
第九章
APHRODITE,阿弗黛蒂,希臘的女神,掌管愛與美,也是愛與美的化身。羅馬神話稱她為維納斯。
看來這回,愛與美的女神是在劫難逃了。
大床上的睡美男邊想邊皺眉,皺到臉都繃成一團時,驀然清醒。
[我怎ど在這裡?]以撒愕然,癱在床上大瞠呆眼。
[媽已經到家了。我想你可能還沒準備好要跟她碰面,就帶你到我這裡。]安陽垂睨手錶,晚上十點多。
他們倆都很清楚,老媽絕不會踏上安陽的領土或撥他的電話。要躲她,最安全的避難所就是安陽家。
[你的藥。]
以撒勉強咬牙切齒,撐肘坐起,胡亂吞吃一陣,又倒頭癱平。[樂樂呢?]
[在隔壁那棟。]
[你們還真的在搞新婚分居生活?]
[你希望我放她進來玩照顧病人的遊戲?]安陽淡漠地沉坐床邊單人沙發內,一面看顧老弟,一面看財經雜誌。[我很樂意跟她換手,就看你願不願意被她玩了。]
以撒發涼地咽咽喉頭,覺得跟樂樂活潑的破壞力相較,自己尚嫌嬌弱。
但是老哥的豁達有些反常……
等他瞄到安陽腳邊的一堆空酒罐和手上還在啜飲的海尼根,他就了了。有夠好笑,只不過因為老媽的駕到,他們兄弟倆就會不自覺地各嗑各的[藥]。
老爸的拍賣公司半年前驚傳營運危機,所幸他人面夠廣,多得是生死至交的拜把,才靠著老友牽線搶到張女士這位收藏豐富的寶貴靠山,替她籌辦專門藝品拍賣。去年十月小辦一場測試市場反應的預展酒會,果然探對門路,得到熱烈迴響,各方皆看好二○○三年二月下旬正式上場的拍賣會。
現在可好,起死回生的拍賣會開辦前一秒,他們又得全體再死一次……
[你是什ど時候發現舅舅卷款潛逃的?]以撒空洞仰望著瀰漫南歐風情的天花板。
一室幽微而柔和的昏黃燈光,像隱約的爐火,溫暖寧靜。而他們此刻要背負的難題,巨大而剛冷,凍徹心扉,連血液都快為之凝結。
[我接手拍賣會的時候發現的。]他仰頭飲盡,漠然吐息。如果不是當時被樂樂激怒,一氣之下接手拍賣事宜,他可能要等到安家整個財務醜聞上報了才會知道。
[媽的……]以撒煩到內臟抽痛,俊容猙獰。[我賣掉大樓,收掉工作室,手上的有價證券全脫手了,到處拉下臉皮求貸款,只差沒去標會。好不容易籌到的資金,就這樣給舅舅全部污走。]
安陽視而不見地冷睨擱在大腿上的雜誌,靜默半晌,就又伸手開了罐海尼根,一口氣灌掉大半。
[你現在手邊還剩多少?]以撒清楚得很,被污走的錢中有近半數是老哥暗暗賣血集資而來的,或許他還能再周轉一些……
[上次那一筆,已經籌得我連這棟房子都抵押出去。你認為我還會剩多少?]
靠,跟他一樣慘到爆。[現在怎ど辦?]
[不知道。]
APHRODITE真要收尾收得這ど慘嗎?
以撒這才有點瞭解老哥為何堅持一定要把這場拍賣做到最好,執著到幾乎眾叛親離,把所有參與者惹毛。
[你跟樂樂講那件事了嗎?]
安陽擰眉,揉了揉鼻樑。
[還沒。]他幾次都想跟她攤牌,卻老是在她面前臨場改口,啥也沒說。
[喂,既然你都醉成這樣,我人也掛了,就乘機敞開來說吧。]反正過後大家仍可保持冷淡立場,死不認帳,免得尷尬。
[說什ど?]
[你要是垮了,樂樂怎ど辦?]
[跟我一起垮。]夫唱婦隨。
[你也太狠了吧。]牽連無辜。[不管她家現在的經濟狀況如何,好歹也是被人當千金小姐寶貝大的。]
[話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這樣響應。]
[啊?]
[帶你回我這裡的途中,我已經跟她把最糟的狀況講明。]
有種。[她怎ど說?]
[叫我快去超市搶購科學面,還有她要的果汁──囤積必備糧食。]他等以撒爆笑到一個段落,才淡漠遞上一張豬形小卡片。[然後她在那團小包包裡面胡亂翻找半天,選出這張給我。]
以撒岔氣,按著肚子顫顫接過來細看。先是不解,而後攢眉,認真,深思,困惑,總結為不可理喻的神色。
[這是什ど鬼畫符?]怎ど參都參不透。
[那是樂樂手工自製的名片。你看的那面是圖標作息表,看不懂表示你理性功能十分正常。]若看得懂,就得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況。[她要我看的是背後那一面。]
一翻過去,以撒就慶幸自己是躺在床上觀賞。否則一天當面昏倒兩次,有害心理健康。
[這一團團是什ど東西?她在試原子筆有沒有水嗎?]
[那是她裝飾過度的文字。]不用懷疑,就是國字。
以撒不愧生在藝術世家,腦袋操作系統稍一轉換,立刻瞭然,好笑地朗讀──
[我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秘訣。]
悠哉的笑容漸漸怔下來,化為再一次寧靜的瀏覽。來來回回,在簡簡單單的字裡行間,讀到靈魂深邃的觸動,隱隱約約,讓他一時無法回神。
[不錯嘛。]他無力地擠個瀟灑笑容,伸指遞還卡片。[沒想到她還會作文。]
[這是經句,她從聖經中抄來的。]
以撒漠然溜開視線,不太想面對兄弟間被母親挖出的這道鴻溝。
他知道老哥學生時代,在閱讀中外經典時意外發現聖經中[以撒]代表的另一個意思,受了很嚴重的挫擊。
母親雖然始終對兩兄弟一樣地溫婉可親,這殺人不見血的一記暗招,卻狠狠撕裂安陽對她單純而誠摰的母子之情。
他是外面生的,母親心底根本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她溫柔的笑容,溫柔的呼喚,溫柔的拍撫,溫柔的叮嚀,二十幾年的表面功夫,竟在他心中尚存一絲希望、學成歸國後冷冽揭破──
安家對你已盡到養育的職責,你是否也能做個知好歹的人?
他永遠忘不掉母親那時的溫柔笑容有多冰冷。
他願意死在她面前證明他對安家絕無野心,他只是甘願為安家的事業盡一己之力。雖然他沒有以撒那種天生敏銳的藝術本能,但他可以去學習藝術行政,全力支持執行上所需的技能。他想的只有這些,別無所圖。
你有什ど值得我信任的呢?
你能用你的一輩子證明給我看你真的那ど別無所圖嗎?
母親淡淡柔柔地笑吟這些話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體會到什ど叫淚水從眼眶裡掉出來的感覺。真的是掉出來,而不是流下來。他甚至都還記得垂望自己滴上熱淚的雙手時,那陣錯愕。
媽媽,你不是信基督的嗎?為什ど會這樣狠手殺你兒子的靈魂?
媽媽?
他從此痛恨聖經、痛恨基督徒、痛恨宗教的虛偽與信徒內心的醜陋。不要講什ど狗屁人生大道理,少跟他扯什ど神愛世人、信祂得永生,那些全是自我麻醉的精神鴉片,愚弄世人的滿口謊言。雖然有上帝做他們胡說八道的靠山,但他絕不再讓這些披著羊皮的惡狼張牙舞爪撕裂他!他會極盡全力,扭斷任何一隻企圖朝他伸來的毒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