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決明
「如你所見,青冥的幻劍。」
「幻劍?」
「說太多你也不明白。」水湅的口氣很敷衍。
「青冥劍怎麼會變成那模樣?又為什麼在你鬆手之後消失不見?這是什麼把戲?」秦隨雁可不放他隨意過關。
「很有趣,是不?」水涑瞇眼一笑,將臂上的癡兒給放下石階,讓她自己穩穩立足。「這套戲法……」他伸手拿起淨淨手裡捧著的溫茗,隨手往泉池一傾,香茗似流泉溢洩,另只手卻握住了傾倒中的茶液,與方才青冥水劍成形的樣子如出一轍。「只要有水,就能變得出來。」
青冥劍,沒有固定形狀,因水而生,因水而滅。放眼望去,只要有水,便能喚出水劍。
長指再松,水劍又進裂無蹤,看呆了水湅之外的其餘三人。
「水家莊以後就交給你了。」水湅輕挽著癡兒,走過秦隨雁身畔時笑意盈盈地拍拍他的肩胛,說得突然。
秦隨雁先是一怔,「拜託!水家莊從多早之前就全由我在發落?!你管過哪一件小事了?!別說得好像在托孤似的好不好!」
「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安心將一切丟給你呵。」
「這我早就知道,你幹啥又用這怪語氣提醒我?!」
可惜秦隨雁的狂吠叫嚷聲,被水湅遠遠拋在腦後。
他牽著癡兒離開了暗室冷泉,直直朝他的院邸而去。
水湅沿途難掩好心情。
「有了青冥劍,我就毋需強逼自己待在這軀殼裡,我就可以不再是『水湅』,我就可以……」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一個好大好大的疑惑也在瞬間劈進他的腦門,將他方纔那句話給打上一記遲疑。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似彼此心有靈犀,他回過頭,正巧對上她注視著他的目光。
龍,有屬於龍的生活方式,與人是大不相同的。
他若能當回水底蛟龍,自是要捨棄現下所有,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沒有與任何人建構起感情,就怕要走時,會走得不甘願。
腳步突地有些沉重,走沒兩步,他停了下來,險些害癡兒撞上他的背脊。
「癡兒,若我離開了水家莊,你會不會捨不得我?」他的口氣很輕。
她靜默好久,幾乎要讓水湅誤以為她聽不懂他的話,才想再以更簡單的方式詢問她,癡兒卻先開了口。
「你要去哪裡?」
沒給答案,卻再提了個疑問。
他的指,落在廣闊似海的湖面。
「要去很久嗎?」
「很久。」
「那……那,我會想你的。」久久,她才咬著唇道。
聽聽!這種話真讓人喪氣,好似有他沒他都不會有太大不同。
有些氣惱,卻也有些釋懷。
氣惱著她的無所謂,也釋懷著她的無所謂。
想與不想又有何差別,想了,徒讓自己傷神;不想,也只不過是將生命中曾有的過客給驅逐出記憶之外--對於他而言,兩者都是無關痛癢。
「不用了,想不想都無所謂。」他繼續邁步。
既是無所謂,他又為什麼要問及捨不捨得的蠢問題?她捨得也好,捨不得也罷,都無法左右他,無法左右他非人的事實。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多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捨不得」三字。
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該死的希望!
或許……只是或許……
她說出「捨不得」,他便會為她留下。
但她終究沒說,只是憨柔地任他牽著,隨著他的步履而行。
螓首低垂地瞅著地面,原本落在眼簾的鳳頭繡花鞋開始模糊,連同小跑步時飛騰的輕紗榴裙也朦朧成一片薄濫。
空騰出來的小手抹抹眼,沾了纖手濕滑,拭去了阻礙視線的薄霧,下一瞬間又滿滿湧上。
鼻頭好酸、好酸。
她輕揉鼻頭,那股酸澀卻不減反增,甚至於酸酸的不適已經逐漸霸佔她順暢的呼吸。
想開口詢問他這股奇怪又不舒服的感覺,喉間竟乾啞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
好難受。
眼睛難受、鼻子難受、咽喉難受,渾身都好難受--
水湅再度回首,這回無關靈犀互不互通,而是來自身後那道捂起雙耳仍能聽聞清楚的啜泣聲。
花兒凝露的臉頰哭得淒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摧毀了她艷俏無雙的容貌。
「哭什麼?」他停步,掬起她的臉蛋。
她不斷搖頭、搖頭,活像是要硬生生將腦袋瓜子自頸上給甩下來。
「不……不知道……不、不知道……好難受……」破破碎碎的字眼好不容易才逸出喉頭,緊接著便是毫無節制的放縱大哭。
她不懂,不懂突來的傷悲,單純的心裡承載著她不明瞭的失落,傾巢而出。
他卻懂,懂她突來的傷悲,為他而生的傷悲,不禁爬梳著額際劉海輕歎。
「癡兒,我等這天等了好久,我不可能因為你而放棄。我不是水湅,我也不要是水湅,我有屬於我自己的生命,我要回去那具屬於自己的身軀。」他身為「水湅」十數年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自始至終……都不該改變。
一旦回歸龍軀,也就等於斷了所有與「人」的牽繫。
聽到他的話,她細眉攬得更緊,淚水也奔竄得更凶,索性發起娃兒脾氣蹲坐在原地,曲膝哭泣。
「別這麼哭,會教下人看笑話。」
「嗚……」她踢跺著雙腿。
「再哭下去,我都快能從你氾濫成災的淚水中喚出青冥水劍了。」他打趣道,卻換來更響更亮的號哭。
水湅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衣擺一攏也跟著席地而坐,無視兩人正佔據著廊道的正中央。
原是恁般愉悅的心情,在不曾止歇的嬌泣聲中瓦解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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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仍是以前的千翡,他必能定得毫無顧忌。
並不以為癡兒在他心目中佔有多大地位,並不以為她足以改變他的決定。
他的身軀被困在湖底長達數千年之久,直至十多年前他才藉由水湅之軀再度踏上陸岸,為的也不過是尋到青冥,並以己身之力破除封印。
如今,青冥在手,解除封印已是勢在必行。
可是心頭煩煩躁躁的,即使那道哭到打嗝的哀淒泣吟已然消失,整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他一人--因為癡兒同他生氣,揪著自個兒的繡枕衾被往淨淨房裡鑽,留他一個怨男獨守空閨。
也好,讓彼此都冷靜冷靜。
但還是煩。
水湅把玩著桌上一壺茶水,將它倒到杯裡,斟滿,又從杯裡將茶再倒回壺中,反覆再反覆,懶散的眼眸直勾勾覷望著長條狀的傾洩溫茗。
「我要走,一定要走,從我進到水湅身體的頭一天開始,我就很確定這個念頭,即使她哭得再慘、再可憐,都不該干擾到我的決定。反正撲通一聲跳到湖裡,解開了封印,我就可以悠遊自在地飛龍升天,做回我的閒雲野龍,至於這具皮囊會在數日後自個兒浮出水面,到時,誰還有心思去管我這皮囊之下的龍魂?」他的自言自語,好似在說服自己一般。
可是……
這種走法,好像在逃避似的--逃避著她的哭功攻擊。
好吧,他承認他不願見到她哭,那會讓他的腳步變得沉重,沉重到無法邁步前行。
窩囊呀,他怎麼會有這般窩囊的人性反應咧?
擱下杯子,不管滿桌面散灑的茗液,他和衣上榻,雙掌支於腦後。
「明日一早就下湖除去封印吧,這事能越早做是最好。」未了,他還是決定以逃避的方式來離開水家莊。
夜漸深沉,水湅似睡似醒,著實不安。
耳畔的哭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高亢忽暗斂,迫使水湅睜開眼,接著便是扎扎實實的大受驚嚇。
他的床沿坐著一尊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
定晴一凝,他才瞧清楚。
「癡兒?」水湅坐起身子。
「水、水湅……」口氣慘淒淒的,軟軟的身子趴伏在他身上。
「你不是到淨淨房裡睡嗎?」
「沒、沒睡……我……去問淨淨……」一個哭嗝截斷了她的句子,「問一個,問題……」
「問什麼?」
「問她……我可不可以……以後都把糖呀糕的,全讓給你……」一顆顆豆大的淚水順著不知婉蜒多久的舊淚痕淌溢,她沒伸手抹去,任它們在顎緣彙集、滴落。
「為什麼?」
「全讓給你,你就不會走了……」哭音斷斷續續。
「全讓給我,我還是會走。」他又不是因為分不到糖吃才負氣離開。
低泣轉為嚎啕,聲聲指責著他的狼心兼狗肺。
水湅下了床,將她微微掙扎的身子帶到窗欞邊,共同注視月華輕灑的美麗湖面。「還記不記得湖底的囚龍?」
「龍……記得。」
「我若不走,它就沒辨法出湖。」
她似懂非懂,只是搖頭。
「天底下沒有一舉兩得的事,『水湅』本來就是個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之人,如今,我只是讓脫了軌的一切回歸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