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決明
「一輩子?」
「一輩子。」
秦隨雁腦中呈現半晌的空白及茫然,臉上愕愣的模樣與此時的千翡如出一轍,只可惜硬是輸她數分的天真無邪。
他挫敗地呻吟,「好,真好,走了一個驕蠻惡劣的千翡,倒來了一個白癡失智的千翡--」
「白癡還不至於,只不過她這輩子恐怕都得像個孩子一樣。」
「那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只要你細聲同她說道理,她會乖、會聽話,是不?」濟世救人的醫者慈心全表現在大夫親切的笑容上,換來千翡猛烈點頭。大夫在秦隨雁耳畔低聲警告:「你可別在她面前小白癡長、小白癡短,這會傷人的。」
「呃……我知道。」若大夫沒提醒,他絕對會用小白癡來喚她。
「她的情況若有好轉,不妨讓她接觸些過去的人事物,看看能否勾起記億,但若她有所抗拒,千萬別強逼她,畢竟復元的機會很渺茫。明天我會再來看她的情況。」
「好。」
送走了大夫,秦隨雁踱步回到淨淨身後,她甫喂完千翡一碗素粥,像個耐心十足的娘親般拭去千翡唇邊殘留的湯液。
以前的千翡從不曾對淨淨有過好臉色,一副目中無人及「萬人皆下品,唯有我最高」的驕縱高傲樣,但淨淨仍不計前嫌地照顧她。
「難怪我對她說話,她完全沒反應,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模樣……這下可如何是好?」秦隨雁喃喃低語,「水家莊是不差多養個人吃飯,只是水湅對此事又將如何處置?畢竟她是他的女人……」
「總管,無論如何,先讓她在舞月閣安頓休養,莊主那邊……怕只得勞你多出分力了。」淨淨淺笑地如此比著,「這段期間,我會盡心照料她的。」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水湅那傢伙上回說要親手撕了這丫頭,我看他不是一時氣話,倒像是極怒之際不小心將心底實話給全盤托出,關於這點讓我相當不安,還是別讓這兩人碰面--我想,水湅今後不會再踏進舞月閣一步,只要能想辦法阻止這丫頭出現在水湅眼前,要不了多長時間,他會自動忘了水家莊曾有這號人物的存在,到時再安排她吧。」
依秦隨雁對水湅的瞭解,一旦是水湅認定再無價值的人事物,他便能毫不留戀地以最絕情的方式捨棄掉。
明明是無害的笑容,卻又隱藏著深沉難測的心機;看似城府極深,卻又只是個胸無大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富家少爺。
猶如他半毀半妥的臉頰,一左一右,矛盾的並存在同張臉上--
唉,真不知道水涑這怪脾氣是誰縱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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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湅的脾氣,來自於他有一雙極寵愛他的爹娘……一雙對水涑有著極高期許的爹娘。
以「愛」為名,嚴格的種種要求加諸在他身上,沉重的愛,壓著稚齡的小水湅幾乎要喘不過氣,爹娘對他的愛毋庸置疑,只是這毋庸置疑的愛,會讓人害怕--
是的,害怕。
小水湅開始心生排斥,也開始試著選擇去拒抗包裹著「愛」字糖衣的所有無理要求。
他當然知道自己肩負著水家莊未來莊主的重責,他亦沒逃避的念頭,但他不願自己像個被刀架在脖上的可憐人,每一口喘息都在鋒利的刀身邊緣驚險度過。
水湅的反抗,讓他的爹娘在驚慌之餘更是怒炎滿滿,一場風暴終於在雙方忍無可忍的數月後展開。
那個深夜,水家莊不得安寧。
震天的怒斥聲數落著水湅的不成材及不識好歹,水家莊主的怒焰焚燒得水家奴僕紛紛走避,只剩幾名老忠僕在這場紛爭中擔任和事老。
水湅的性子倔,水家莊主的性子可沒比他柔軟到哪去。
一來一往的爭吵,自是不會有太好聽的字眼出現,兩人誰也不讓誰。
氣得滿臉通紅的水家莊主撂下狠話,要讓水湅一輩子牢牢記住屬於他自己的責任及水家莊的精神--
一塊燒得火紅的水家徽記--四靈青龍,就這麼硬生生燙上被幾名家僕架住的水湅右頰,讓水家莊的印記永永遠遠與水湅融為膚血之親,也烙下了他這輩子生是水家人、死是水家鬼的永恆之印。
皮開肉裂的劇痛及火辣辣的炙熱,讓水湅使勁掙脫家僕的鉗制,躍進寬廣的蓄龍湖裡,想藉由滿池湖水來減輕頰畔的烙痛。
他的身軀被湖泊所吞噬,不斷下沉、永無止盡般的下沉……
湖面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陰暗,興許是肺葉吸不進任何新鮮氣息、興許是臉上難忍的火燙痛楚,讓水湅的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否則,他怎可能在湖底深處看到一雙炯然眼眸?
是死前的幻覺嗎?
那雙眼眸帶著戲謔地眨了眨,而後又緩緩合上,同時,水湅的所有知覺也由身軀一點一滴被莫名抽離,他只隱約記得--那雙幾乎要比他的腦袋還大的眼瞳,像是無心墜入湖中的星辰,閃耀著淨潔無比的光芒……
好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捧握住那璀璨星光,奈何身子仍不住地沉淪,他想,他就會這麼葬身湖底,與這未知的生物一同作伴吧……
但,他沒有如願。
否則現在的水湅不會像這般閒情逸致地曲膝坐在湖畔離欄上,與雲間露出嬌嫩粉顏的月娘共享一湖瀲灩美景。他若如願,怕是早就成了水裡冤魂,連骨頭都能拿來打鼓咧。
那時的他,自是被心急的水家奴僕給打撈上岸,讓蓄龍湖裡少了條索命水鬼。
憶起那場改變他命運的投湖,水湅添了抹笑意,一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笑。
「今夜的月,好美。可我賞月的心情,好差。」
重點是心情如此之差,他竟還能開懷地笑,他這等虛假的表面功夫幾乎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那夜,也是這樣的月圓……只不過從湖底看上來的月很模糊,被一波波的湖水給攪得朦朧。」他望著反射在湖心的澄黃月兒,「但現在,人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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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翡從舉箸吃飯、穿衣這些基本動作開始學起,像個牙牙學語的奶娃般。
看似容易的動箸挾菜,卻讓她挫折滿滿,每回都像個耍脾氣的孩子,捺不住性子地丟箸,改以十指對抗惱人的菜餚。
整個桌前全散落著油膩膩的湯汁殘餚,連同她的雙手及一身乾淨的衣裳也無法倖免。
淨淨總是耐心溫柔地安撫她,一逼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示範,也包容著她因不安時而哇哇大哭、時而擔心受怕的兩極反應。
由於千翡以往在水家莊裡所樹立的敵人遠多過於朋友,即使她變成今天的模樣,仍換不來那些對她積怨許久的水家莊人的同情及憐憫,所以她的生活起居全仰賴淨淨的幫忙。
只可惜淨淨不會開口說話,無法教千翡重拾以往的牙尖嘴利,甚至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困難。在淨淨的無聲請求之下,無法拒絕她的秦隨雁只得每天百忙之中再撥出一小段時間來授課教導千翡開口說話。
舞月閣裡成了水家莊最寧靜之地,以前三天兩頭便會聽到的女人嬌斥聲及瓷器碗盤落地破碎的清脆聲已全成了過往,現在這裡只住著一個啞兒及癡兒,偶爾數聲淺淺笑吟及斷斷續續的殘缺字眼成為其間唯一的點綴。
千翡學習事物學得很慢,總是要淨淨教上十回以上,她才能慢慢吸收,學了又忘,忘了又學,反覆著相似的過程,淨淨卻從沒有任何不耐煩,才不似秦隨雁那惡劣夫子,教到火冒三丈,摔書走人,留下一臉無辜又不明事情始末的單純癡娃。
每日早晨,淨淨都得到主屋去灑掃環境,完成她份內工作,要等到午膳過後才能抽空回來舞月閣陪她,而秦隨雁是大忙人,一整天見不著人影也屬正常,她在這段孤單獨處的時間裡便只能望著湖面發愣發傻。
拜秦隨雁所賜,她空白了好一陣子的腦袋瓜裡開始填入了好多新奇的字,她知道那個不會說話卻對她極好的小姑娘叫「淨淨」--這也是她頭一個學會的文字組合,那個老是滿嘴一長串火爆句子,分不清是罵她抑或罵老天爺的男人叫「秦隨雁」,用來挾菜的長長竹子叫「箸」,肚子好空好空叫做「餓」,嘴巴好幹好干叫做「渴」,穿在她身上的叫「衣裳」……
可她叫什麼呢?
淨淨好些回都要告訴她,但書寫在白紙上那兩坨黑黑的怪字她識不得,淨淨比畫的手語她也不明瞭,她曾從秦隨雁口中聽到許多像在叫她的名字--那丫頭、姓千的、那女人,以及……小白癡,只不過最後那三個宇只有在他很生氣很生氣時才會喃喃嘀咕。
千翡偏著頭,手指指著任一處景物,溫習著秦隨雁曾教過她的說法。
「湖、花、草、樹、天、雲、水……」
高高低低的清亮軟嗓將每個單字拼湊成輕快的曲兒,吟著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