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決明
「開刀會打麻藥。」沒機會讓她看見自己腦袋被剖開的奇景。
看懂他駁回的句子,她繼續堅持論點,「麻藥退了,還是會痛。」
「再怎麼樣都好過聽不見任何聲音吧!」他吼她,她卻沒太多反應,想必是沒懂他的話。
黑凌霄擰擰她的耳珠子,「聽不見聲音,懂嗎?」他本想故意擰疼她,但看到她頭上纏繞的紗布,任何毒手都不忍施加在她身上。
黑盼盼從他的神情判斷,他吼得很大聲——連額上的青筋都那麼明顯。
「你不用加大音量,我什麼也聽不見,吼越大聲,受苦受難的只有你自己的喉嚨。」對一個聾子大吼大叫,等於做白工。
「是呀,你什麼也聽不見,我還在這裡浪費什麼唇舌?!直接把你拖回醫院,綁在手術台上就好了!」謝謝她提供的好意見!
黑盼盼只看得見他的喉結滾呀滾,在剛毅冷硬的頸部線條間上上下下,至於他說的字字句句,她沒來得及看清,身子被擒在他沒受傷的右臂膀裡,拖抱住她就要往屋外走。
這個舉動,讓她知道那句她沒「看」懂的話是什麼了——
「我不要回去!放手!你放手!」她雙手拍打著牢牢環扣在她腰際的鐵臂。他太有力了,幾乎只要一丁點力量就可以將她整個身軀提起,她的腳尖踮呀踮,就是踩不著地。
「你鬧夠了沒有?!在這種時候耍什麼任性!腦子裡有血塊,不立刻處理它,你還留著當紀念?!我不相信你會認為耳聾比正常還要好!」
「我聽不到你說什麼!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你放開我——」她不是在使性子,而是她真的無法辨識黑凌霄在吼些什麼,她連自己現在的掙扎都沒辦法聽見了……
「想聽見就去動手術!」明知道此時絕對不是心軟的時候,所以他漠視滴墜在他手背上、高溫炙人的眼淚。
一滴、兩滴、三滴……
「該死,你哭什麼?!」他掄握的拳收緊在她腰間,像是他此時繃到極致的理智線,終於被她的淚水以滴水穿石的毅力給「哭」斷了!
「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黑盼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罵我的聲音、吼我的聲音、裝酷的聲音,還有以前說愛我的聲音……我全都聽不見了……」她像個痛失心愛玩具的哭娃娃,抽抽噎噎的哭音混雜著抽鼻聲,讓她的句子變成殘缺不齊,加上踢蹬著雙手雙腳,讓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個二十八歲的大女孩。
黑凌霄放開她,微微半蹲下修健的長軀與她平視,一顆顆圓潤的眼淚撲簌簌從黑長睫掩覆的眼隙裡溢出,像永遠也止不住似的,他動手去攔截它。
「只要動手術就可以再聽見聲音,到時你想聽什麼,就能聽什麼。」他撐起她低垂的下顎,要她仔細看他說話。
「聽不到的……不可能聽到的……」從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經聽不見了……
她環住他的肩胛、伏在他身上哭泣,猶如抱住深水間唯一浮木,那麼緊緊依附。
就在黑盼盼哭得不能自已時,茶几上的電話響起。
正如黑凌霄所猜,電話是人在醫院的白髮老人打來的。他抱著黑盼盼坐在沙發上接電話。
「她情緒很激動,我想,讓她冷靜一兩天,等她平緩下來,我會帶她回醫院。」黑凌霄邊和白髮老人如此說道,邊調整她坐在他腿上的姿勢,讓她舒服些。
老人在電話這端也能聽見黑盼盼的悶哭聲。
「這樣嗎……也好。姜醫生說盼盼腦裡的血塊暫時不會有危險,開刀的事可以緩幾天……但是你要隨時注意盼盼有沒有暈眩、嘔吐或是意識不清的情況——」白髮老人詳細交代著腦部受傷病患所需留意的重點,畢竟腦部迸發的情況很難掌握,即使表面看來沒事,還能活蹦亂跳,可能明後天就嚴重出血死亡。
「我知道。」黑凌霄準備收線,白髮老人卻先一步出聲喚住他。
「盼盼……就麻煩你多費心了。」
「嗯。」他又要掛電話,白髮老人再度喊住他。
黑凌霄沒出聲,等待白髮老人還要交代什麼。
「我……也許沒資格這麼說,但是,盼盼不需要背負我犯下的過錯,我為我當年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向你道歉……雖然這道歉來得太晚,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然而,盼盼是無辜的。在她見到你之前,你就已經是這……模樣。如果硬要說她有錯,她只錯在那時被你變身的情景嚇壞了,指著你喊『妖怪』……那是一個小女孩的無心之過,我知道你很介意這事……可盼盼用了多少年來補償這個傷害?這些年裡,你沒有做出更傷人的事、說出更冷漠的話嗎?如果一命償一命的道理適用,那麼一話抵一話,你反而欠她更多……」白髮老人娓娓道來。這些話,無論黑凌霄會嗤之以鼻或是無動於衷,他都要說。「我只想請求你……不要將仇恨記在盼盼身上……」
雖然他聽見黑凌霄對盼盼的心意,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連累盼盼,讓她情路顛簸難行。
黑凌霄一肩夾著話筒,一肩伏靠著黑盼盼,左耳聽著白髮老人的語重心長,右耳則是黑盼盼哭到打嗝的號啕。他不自覺撫摸著黑盼盼腦後的髮絲,她嗚咽的哭哽咬在他衣領間,眼淚幾乎透過薄襯衫,熨燙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白髮老人以為下一秒鐘,他就會甩上話筒,不聽他任何一句廢言。
就在白髮老人屏著氣息,因為此時讀不到黑凌霄的心而幾乎要放棄時,黑凌霄卻給了回復——
「我會記仇,但不會遷怒。」
黑凌霄雙唇貼著黑盼盼的耳殼,回答白髮老人的同時,也將這句話吹拂到她的耳朵裡。
終於,白髮老人吁出了歎息,也像大大鬆口氣。
「有你這句話,我就更安心了。」世間有仇恨,也有寬容,上帝不會只留下一種選擇給人,那是條岔路,端看每個人如何取捨。他當年就是因為選擇錯誤,才連累了那麼多性命……
若是以前的他,也能遇到一個肯真心誠意待他好,不將他的讀心特質視為異類、不對他處處排擠的人,是不是他就能避開一場又一場的悲劇?
黑凌霄再度回以沉默。
「你自己身上也有傷,別太勉強自己,有麻煩隨時和我聯絡,盼盼的電話簿裡有我的聯絡方式——」白髮老人又交代了好幾項事情之後,末了,他誠懇說道:「凌霄,謝謝你救了盼盼,真的,謝謝你。」這是一個爺爺對於孫女的平安無事所呈上的最高謝意。
「我救她,不是為了你,你不用道謝。」
他救黑盼盼,是因為他必須救她。她墜樓的時候,他腦袋裡只剩一片空白,什麼也來不及想,他已經折飛回來,以撲火飛蛾般的堅決衝向她,彷彿只要她摔下去,會連帶將他的心也狠狠扯下,一同摔個粉碎。
如果他能多思考一些,或許他不該只是雙臂環緊她的身子,而該以自身為墊,完完全全保護她,不讓她任何一寸皮膚碰到地面。若不是兩人下墜的速度太快,快到只是眨眼瞬間,兩人已經落地,否則他真的會這麼做……
「我聽見了,你是為了你自己……」白髮老人欣慰一笑,隔著話筒,仍能聽清楚黑凌霄的聲音,字字瞭然。
雙方都掛上電話。
黑凌霄拍拍黑盼盼的背,似乎是那麼自然、那麼出自真心。她的哭聲漸弱,只剩幾絲抽噎。
「別哭了……」
她小臉貼著他的肩窩,自然聽不到他的沉嗓低喃,但他的氣息暖暖熱熱的、輕輕淺淺的,哺喂無數的安心和撫慰。
氣息化成言語、動作變成聲音,將她喂得好飽好飽……
那是無聲的愛語,只有靠得那麼近的彼此才瞭解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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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的鬧鐘響了十分鐘之久,沒有人出手制止它的淒厲鈴聲。床鋪上俯趴著軟軟的身子,薄被被踢到左腳下方,一大半部分早已掉到地板上,另一半壓纏在纖細均勻的白晰腿間。
側躺在軟軟枕頭裡的人睡得香沉,鬧鐘也無法將她從夢境裡喚醒。
終於,有人進了房間,壓下鬧鐘的按鈕,屋子才又安靜了下來。
撥撥枕頭上那顆腦袋的凌亂髮絲,長指探到她的鼻前,像在確定她有沒有停止了呼吸。
緩緩的酣吁熱氣溫暖了他的指,他淡淡一笑,替她拉好薄被,重新蓋在她身上。
「小黑,盼盼怎麼了?她睡好久好久了,一動也不動耶!這個姿勢……維持了七個小時又二十八分四十一秒。」停頓是因為電腦主機讀了一下它內部的計時器。
黑凌霄瞟來一眼,雖然覺得那台電腦主機很吵,嘰嘰喳喳的超愛說話,又愛纏著人問些有的沒的怪問題,不過吵不到聽覺暫失的黑盼盼,他也就隨它去了。只是他對它給予的暱稱很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