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簡薰
她全身充滿藝文氣息,怎麼看都像是天之驕女才會有的才情,她不會跟燦寧出來,也不會跟任何人出來,除了公司的團體聚會外,她幾乎不接受私下邀約。
果然,燦寧也說:「她不會跟我出來的啦!」
「我不想出門。」
「那我去找你。」
「隨便。」
掛了電話,鍾澈躺回床上,卻再也睡不著,只好起身,牆上時鐘指著八點半。
拉開窗簾,陽光嘩的一聲爭先恐後全湧進來,照亮那一方天地。
從大學起,他就一直住在這層房東加蓋的空間,整個頂樓,只用了二分之一的地方,剩下的二分之一完全露天,除了曬衣服之外,另有洗手槽、鞋櫃及一張單人床,誰要是不高興,可以到單人床上躺著看天空,那樣的情境之下,再悶都可以過眼雲煙。
跟阿賢兩個人難兄難弟似的過了幾年,從先前嚷著一有錢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後來,記憶太多,卻捨不得走了。
鍾澈走到窗台邊,在木櫃上的咖啡機中放人咖啡粉及水,醒,來一杯提神咖啡是多年來不變的習慣。
梳洗過後,咖啡正好。
他喝咖啡時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就是一杯苦澀的黑色液體,倒不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有個性,而是從學生時代就開始東奔西跑的結果,為求方便,他總是盡其可能的讓生活簡單。
砰、砰、砰。
隨著敲門的聲音落下,燦寧的聲音也旋即揚起,「鍾澈,你起來沒?」
「還沒。」
外頭傳來她輕快的笑聲,「好,那我晚一點再過來看看你醒了沒。」
他微覺好笑,上前去開了門。
時序入冬,她穿著一身白色的冬衣,微鬈的發散在肩上,一頂白色的絨帽將她的臉襯得益發明亮。
一個可愛的小女生,一個不知道為什麼追著他不放的小女生。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或說,第一次聽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唱歌,Tears。
Sometimesourtearsblindedthelove.Welostourdreamalongtheway———
她的聲音算不上好聽,但十分乾淨。
辦公室空無一人,他循著聲音走到茶水間,看到一身白色的她站在窗前,自得其樂的哼著一句又一句的Dryyourtearswithlove,上午的陽光穿過窗戶,削過她的臉,側影像極了鑲邊的畫。
Tears是他大學時最喜歡的一首歌。
一時興起,他還裝流氓的嚇她,原本以為她會尖叫逃掉或是打電話叫警察,沒想到統統猜錯。
娃娃臉,面對事情時卻很強悍,不太服輸。
鍾澈不認為自己的外表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不過,這個娃娃臉卻從那天開始就追著他跑。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當然也不致笨到沒感覺。
「鍾澈?」
他回過神,將她疑問的眼光接個正著。
他故意咧嘴一笑,「你沒帶早餐嗎?」
她拍拍肚子,「我吃過啦!」
「我是說我的。」
「你又沒說你要。」
「通常這種情況,應該是我打開門,然後你就說,『看我幫你帶了什麼』,這樣才對吧!」
她不答,大大方方的走進來,像是在觀察什麼似的將他這層沒有隔間的大閣樓仔細的看了看,然後回頭對他笑,「好亂喔!」
屋子舊,東西也凌亂,鍾澈自己不收,自然沒人幫他收。
跟阿賢住時,誰也不帶女孩子回來。
阿賢不住之後,他只與一個女孩子交往過,何緯緯。
緯緯是電視台的記者,專跑社會新聞,敢愛敢恨,性烈如火,十分有個性,也從不願為他犧牲什麼,在旁人眼中,緯緯不夠溫柔婉約,但這正是他所欣賞的地方,如果同女子交往只是為了要找個小女人替自己打理家務,那他倒不如要個菲傭,至少他不用花時間陪菲傭。
他跟緯緯在一起很愉快。
雖然他同緯緯後來鬧得很僵,但他無法否認她仍是可愛的。
只是他們緣分淺。
緣分?
鍾澈不禁笑了一下,以前他從不相信什麼緣分,以為年輕就可以呼風喚雨,後來才知道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
緯緯沒有錯,他們結束的原因出在他身上。
但這一次呢?
鍾澈看了燦寧一眼,突然有點不想待在這個有著複雜回憶的地方。
他拿起外套跟車鑰匙,「走。」
「去哪?」
「街上。」
那天的行程讓鍾澈感覺像是回到學生時代。
跟燦寧在西門町鑽來鑽去,逛萬年的個性商店,跑去書局看雜誌,在學生群集的泡沫紅茶店裡吃午餐,看電影,跟一大堆人在騎樓走來走去,然後在玫瑰咀片行前看某個新生代女歌手的首次簽唱會,他原以為自己會不耐煩的,沒想到感覺居然不壞。
有人在路邊跳舞,玩Cosplay的人亦不在少數,他從來不知道西門町已經變成這樣,不太像台北,反而有點像東京。
有點頹廢,卻又生氣勃發。
從戲院出來,手機響起,鍾澈看了一下螢幕,是他自己設定的日期及時間,事項是訂蛋糕。
「哪裡有蛋糕店?」他問,好幾年沒來鬧區,已經有很多地方都跟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燦寧微覺奇怪,「你不是說過不喜歡甜食?」
「乾女兒明天生日。」
「你有乾女兒?」
「不行嗎?」
她揚揚眉,面部有點扭曲的說:「當然可以。」
「你這什麼表情?」
她也不避諱,直截了當的說:「只是很難想像而已。」
之後,他們到了一家據說頗負盛名的甜品屋。
鍾澈訂了一個十寸的蛋糕,是乾女兒最愛的鮮草莓口味,還要了一支彩色的六歲蠟燭。
當櫃檯小姐問他蛋糕上要寫什麼時,他說了乾女兒的名字,沒想到燦寧卻啊了一聲。
聲音不小,引得附近的人全回頭看。
「你發羊癲?」
「不是。」看得出來,她笑得很由衷,而且是完全無法抑制的那種笑法,「我很高興。」
他研究性的看著她,實在不知道她在笑什麼,只好隨她去。
耶——
燦寧在心中歡呼,靈靈是乾女兒。
她心中的假想情敵只是鍾澈的乾女兒。
算不上有什麼值得紀念的浪漫活動,但已經夠了,她知道的事足以化為無窮的動力。
高興過頭,怎麼樣都睡不著,晚上她拿著枕頭去敲安妮的房門。
安妮笑,也沒多說什麼。她們認識好幾年了,總是這樣,燦寧傷心快樂時找她,她傷心快樂時找燦寧,有時候說一整晚,有時候哭一整夜,或是諷刺對方,或是嘲笑自己,兩人心中收藏的不只是自己的心事,還有對方的故事。
兩人並枕,聽完燦寧說的事情,安妮取笑,「江燦寧,你越來越沒出息了。」
「早知道你會笑。」
「不好意思,小女子我是自尊至上,看到有人為了戀愛而拋棄自尊實在忍不住。」
她辯解,「我沒有拋棄自尊。」
「哎喔,現在是你先喜歡人家,拋棄自尊都不見得能得到愛情,何況是堅守自尊。」安妮笑說,「多努力吧,以前子盂學長對你這麼好,你都沒感覺,由此可見,愛情不由人,要多努力。」
燦寧雖覺得她提到子孟學長的事有點怪,不過,那都算了,安妮可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她現在要加油的目標不是過去。
雖然鍾澈對自己還不是太在意,雖然他還不願讓自己靠得太近,雖然她還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可她不會這麼快就放棄,希望上天能偶爾給她一些鼓勵跟動力。
像今天一樣。
臨睡前,燦寧暗自祈禱。
星期一,燦寧心情極好,穿了一件紅衣雪衣材質的長外套。
嘉升看了就笑,「中獎啦?」
她笑嘻嘻的,「沒有。」
比中獎還好。
「好刺眼。」
她微微一笑,知道嘉升的語氣中有欣賞的成分。
她今天的計劃之一是跟鍾澈一起去參加他乾女兒靈靈的生日——她單方面想的。
不管什麼活動,她都想跟他在一起,當然,前提是鍾澈願意讓她去才行。
鍾澈來了,看了她一眼,表情有點奇怪,不太高興的樣子。
辦公室人少,唐曉籐也還沒來,燦寧隔著兩張桌子問他,「你怎麼了?」
鍾澈頭也不抬,「沒事。」
語氣之冷,讓燦寧噤聲。
不管是誰,只要是心情不好,通常不會希望別人一再打擾,況且她很有自知之明,他們之間還沒有熟到可以大大方方過去說:「有事告訴我啊,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他表現出不要人打擾的樣子,那就是不要人打擾了。
就算他們比普通朋友好一點,但她在他心中還不夠特別。
中午休息時間到了,資瑋先離開,嘉升做了一個要不要一起出去午餐的手勢,燦寧看了看鍾澈,他還是一副帶刺的姿態,她轉身拿了外套,跟嘉升一起走出飛航的玻璃門。
十二月了,天氣轉冷,一道又一道的冷風吹過,燦寧不禁打了一個噴嚏,很快的第二個、第三個接著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