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離開這裡吧,這裡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會讓他想起一直強迫自己遺忘的一切。
但這裡也有海舲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女人曾經逗留過的蹤影,有她的氣息。
每夜做夢醒來,他總彷彿可以感受到海舲的氣息,就像從前在自己的房間醒來,一抬眼便可以看見掛在牆上她走在洛桑校園裡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這裡的,但他真的捨不得……
碧綠澄淨的雷曼湖,峰巒起伏的阿爾卑斯山,這些都是曾經陪伴海舲走過青春年華的明媚風光,只要繼續待在這裡,就彷彿能更接近她一點,就彷彿能見到她的倩影,聽到她的清朗語音……
「原來你真的在這裡。」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輕輕地,像壓抑著極度渴望。
楊雋禁不住扯起一絲苦笑。
總是這樣,他總是能在腦海中聽見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對他說話,這幻覺——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頭,彷彿要將幻覺驅逐出腦海,轉身預備離去。
驀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畫本畫具也不覺落了地。
是海舲!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張嬌美容顏掩在夕舞下朦朧不清,即使她纖細的身影被冷風吹拂著不停晃動,他仍清清楚楚地認出是她!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他從來沒想到能再見到她啊!
是幻覺嗎?他真對她相思成狂,連幻覺也這樣清晰?
或許是夢吧,一場最甜最美的夢,醒來後也最教人惆悵不捨的夢……
她回望他許久,終於靜靜幽幽地開口,「我到處找你,卻沒想到你原來在這裡。」
是海舲!真的是她!
楊雋震驚非常,幾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會兒,接著調轉眸光望向遠方覆著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峰。
「海舲……」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嗓音卻是無法抑制的沙啞。
「我不是季風雲的親生女兒。」她突如其來一句,閃著異樣光芒的眸子重新凝定他。
他一驚,「什麼?」
「楊一平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句話更讓他震驚莫名,語不成句,「你是說……」
「在你走後,我看了母親的日記,才知他們從前有過一段。」季海舲啞聲敘述著,接著幽幽歎息。「很可笑吧?楊一平千方百計要報復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女兒。」她低低一笑,笑聲嘲諷又帶著隱隱痛楚,「上天真會捉弄人,對吧?」
「海舲。」他輕喚一聲,有股衝動想緊緊擁住她、慰撫她。
沒想到楊一平竟是她親生父親,他千方百計想要打擊的、折磨的女人原來是自己的女兒!
是報應嗎?上天終於給了心懷不軌的魔鬼最殘酷的懲罰?
楊雋喉頭驀地湧上一層苦澀,心內五味雜陳,理不清紛紛擾擾的情感。
他望向季海舲,眼神逐漸轉為溫和,前所未有的滿溢柔情。
她很難過吧,在遭到對方那樣無情殘酷的對待後,竟發現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發現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強烈恨她,這種感覺——就像他知道季風笛極端憎恨他一樣,是相當令人難以承受的。
她一定很難過吧!這幾個月來,她究竟是如何支撐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心臟便陣陣抽緊,疼痛不已。
「但我仍舊是個季家人!」她忽然揚起眼簾,聲調激越,如金鐘撞擊。
他怔然望著她,驀地心情一鬆,幾乎要微笑起來,「我知道。」
「跟你一樣,楊。」她語聲忽又和緩,「你也是季家人。」
楊雋不語。
「你也是季家人。」季海舲再度強調,「你是風笛姑姑的兒子,又是我的丈夫,當然也是季家的一分子。」
她的丈夫?
他眸光驀地射向她,緊緊圈住。
她輕移步伐來到他面前,神情凝然,「楊,你知不知道那樣打擊我,傷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神情一黯,語音跟著黯沉,「我很抱歉。」
「口頭道歉是沒用的。」
他有一驚,雙唇微微顫抖,想請她原諒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不值得原諒,魔鬼是不值得原諒的!
於是,他默然不語,只靜靜凝望她。她卻像看出他內心思潮,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我不原諒。」她淡淡一笑,「我要你用一輩子的愛來償還。」
「什麼?」
「這是應該的,不是嗎?我相信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她雙眉一舒,眸光又是一向的傲氣自信,「楊,我要你一輩子愛我,與我相守一生。」
楊雋呼吸一緊,只覺心靈震盪。他凝望著她,仔仔細細、全心全意。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清澈雋朗,眸子裡盛著真心折服。
「海舲,我服了你,真的服了你。」從在聖芳濟時開始。
「你答應了?」她確認著,語音微微顫抖。
楊雋心一緊。
她真的深愛著他,雖然是用這種半命令的語氣要求他與她相守一生,但其實她的心是震盪難安的,一直高高懸在半空中,生怕他會拒絕。
她真傻!他怎捨得拒絕?
他微微笑著,眸光與她交會。在那一刻,他看見她的心,清澈透明又千瘡百孔的心——他知道她也看清了他的。
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
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下覆上她的肩,「走吧,海舲,回屋裡去。」
她卻不動,墨黑的眼瞳直直盯著地面,然後,忽然彎下腰去。
楊雋看著她拾起素描。
他看著她一頁頁翻看著,指尖愈來愈顫抖,呼吸愈來愈急促。
「是我,都是我……」她抽著氣,看著一頁頁各種表情的她在面前旋舞飛揚——微笑的她,嗔怒的她,蘊著強烈自信的她,抹著憂傷的她……
「是的,都是你。」他語音瘖啞,「因為我見不到你,只好畫你。」
她輕揚起烏黑濃密的眼簾,明亮的眸中漾著波光,接著,一滴珠淚順頰而下。
楊雋屏住氣息,抬指為她拭去還停在睫上的剔透淚珠。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海舲開始真正看懂了他的眼、他的心。因為他在她眼底找到了他遺落的心。
他的心跳速度忽地狂亂起來,還停在她臉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如果他可以在她濃濃的愛裡找到自己的心,那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也可以重新拼湊起自己破碎的靈魂,得回一個完整?
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終曲
姑姑,你好嗎?我是海舲。
不曉得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我試著向CDC打聽,他們說你隨著研究小組到南美去了,給了我這個住址。所以我寄到這裡給你,希望你能順利收到。
前一封信我是在日內瓦寫給你的,那時我和楊一起住在那裡,算是補度我們結婚時沒有空閒休假的蜜月。時間在去年對我們來說還是奢侈品,今年我們卻多了許多閒暇,可以讀讀書,聽聽音樂,閒適懶散地漫步在琉森湖邊,欣賞日出日落。雖然是因為事業上的失敗才讓我有了這段完全舒適自由的生活,但想想,也該算是因禍得福吧!
因為有了這段閒暇,有許多事情從前沒辦法靜下心想的,現在都能沉澱在心底,好好澄澈一番——最近,我發現自己也愈來愈有哲人的味道了。
但別擔心,我還是從前的季海舲。
季海舲和楊雋都不是可以閒雲野鶴過一輩子的人,我們還是適合一面在這浮華塵世浮沉,一面笑看風雲。
所以,我們又回到了台北。
剛回到台北不久,海平和夢婷便來拜訪我們。
你相信嗎?姑姑,原來季家人也可以坐在一起閒話家常的。現在想想我也驚訝,但那一晚我們四個的確是坐在露台上,一面啜著紅酒,一面欣賞高高掛在天際的一彎新月。
海平告訴了我各人的近況。
語莫準備在今年年底參選立委,海藍一篇論文也跟著登在國際學術刊物上,兩人為了能從忙碌的工作中尋求短暫的休息,便偕同剛剛又出了一本攝影集的海玄以及重新回到集團工作的逸琪一塊兒出國度假,把孩子全交給海平他們看管。夢婷說,她從不知道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原來可以那麼吵,更何況他們還是季家的小孩,應該一個個都是乖巧可愛的天使才對。
這讓我想起了我肚裡的小孩。
姑姑還不曉得吧?我又懷孕了。
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要平安生下他。他是我和楊的小孩,絕對是最迷人可愛的天使,我們會傾盡全心愛他。
所以,雖然海平那晚說有關去年的風風雨雨已然平息,希望我不日就重回集團工作,重新接掌盛威家電,我仍然向他求了一段長假。
我希望,在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後,再重新開展事業的另一春。我有把握能迅速東山再起,絕不會再失足。
我是不是太有自信了?沒辦法,這就是季海舲的個性,不驕傲不自信就不像我。
所以姑姑,別擔心我,海舲仍是從前的海舲,不會變的。
海舲也依然最敬愛姑姑。雖然曾發生過那樣的事,但我明白,姑姑一直是愛我的。我並不怪姑姑,我明白你當時的激動,任何女人在那種狀況下,都無法不歇斯底里,無法保持冷靜吧!我明白的,真的可以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