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是啊!為何她直到現在才驀然驚覺季海平是為了她與一向敬重的父親爭論呢?他從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卻為了她的事不惜忤逆父親。
他為何要為她如此費心?
汪夢婷的心緒忽然亂了起來,任憑她再怎麼深呼吸也平定不下來。
一直到季海平回到臥房,她依舊心神不定。
「沒問題了,夢婷,爸爸答應了。」
「他答應了?」
「這段時間內,他可能還是會有些不高興。不過你放心,父親最重承諾,答應的事他不會反悔的。」
汪夢婷根本不在意這些.她的心思全被他帶著濃濃倦意的神情給引走了,「很累嗎?海平,你的臉色很難看。」
「也沒什麼。」季海平搖搖頭,取下眼鏡以面紙擦拭著,「大概是跟父親談太久了吧。」
她看著他重新戴上眼鏡,「你不需要為我這麼做。」
「嗯?」
「不必要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語聲細微,「我知道你從不曾惹他生氣。」
「別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認為讓你出去工作會好些,日子才不會那麼無聊。」
「為什麼?」她禁不住追問。
「我說過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為什麼在經過昨晚她的任性取鬧後,他看她的眼神依舊那麼溫柔?
「別擔心,夢婷。」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的,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她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肯為她違逆父親?她想知道他為何對她那麼好,好到幾乎讓她難以承受?她想知道為什麼他的臉龐會寫滿深深的疲倦,是因為他父親或她?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想問,最後卻只化為簡單一句:「你吃過了沒?」
他搖搖頭,「我有一些文件還沒弄完,晚一點再吃好了。」
她點點頭,默默接過他脫下來的外套與領帶。
在凝望著他背影的時候,她禁不住深吸著他深藍色外套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淡淡的、十分好聞的男性氣息。
她翻過領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倫敦西服路上歷史最悠久、口碑遠揚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來的好奇之下,她拉開衣櫃,檢視著他的衣服。
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亞曼尼,而且幾乎都是正式場合穿的服裝,很少有休閒服。
「A&S。」她喃喃念著。
庭琛討厭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訂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堅決拒絕。
「設計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嚇人,一點創意也沒有——偏偏就有許多男人愛穿。」他厭惡地批評,「只因為A&S是財富地位的象徵。」
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就是A&S的愛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確實穿出A&S穩重優雅的風格。
他與庭琛是兩種不同典型的男人;就連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總散發出一陣森林清香,混合著些許煙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卻淡得幾不可聞,偶爾滲著汗聞起來就略帶一股鹹味,像怡人的海風。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個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見底的男人。
為什麼對父親言聽計從的他會為了她與父親爭論呢?
汪夢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個在汪夢婷眼中深不可測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卻是讓人一目瞭然。
他左手支著額,眼睛瞪著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思緒卻飄得老遠。
他當然明白汪夢婷想出門工作的原因。
是因為無聊吧!成天關在這棟三層樓的宅邸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當然會無聊了。
他真的瞭解她透不過氣的感覺。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櫃裡的玻璃娃娃,她是鳥——她想飛,想看看外頭廣大的世界,想透透氣。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愛的男人也就罷了,或許她還願意為他忍受這樣無趣的生活;
問題是,她根本不愛他。
他怎能要求她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放棄自由呼吸的權利呢?他真的想將她捧在手心細細呵護,不讓她飛離;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剝奪她僅有的自由,僅有的快樂。
他要讓她飛。
但是,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就會這樣離他愈來愈遠,讓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台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妝台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谷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LOSTL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托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當然。」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這樣問,抬起摘下眼鏡的雙眸望向她。
她考慮著如何措詞,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你一向很聽從父親對你的安排……為什麼?海平,一般人不會這樣的啊,有什麼原因迫使你必須這麼做嗎?」「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像是這麼毫無主見的人啊!為什麼願意二十年來完全服從你父親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來順受。」
季海平探探凝視著她,她指的是答應娶她的這件事吧。在第一次與她共餐時,她曾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巧妙地閃避,但今晚——
「你——」汪夢婷的語音像在歎息,凝視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存在嗎?害怕自己在這個家成為一個負擔,所以才盡力達成你父親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擊,呼吸一陣不順,一向波瀾不興的眼眸流動著微微的震驚。
是這樣嗎?從他住進季家開始,就一直乖巧地聽從父親的每一個命令,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成為季家的負擔?
母親自殺前的最後一番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做個乖小孩,聽爸爸和阿姨的話哦。
因為遵守對母親的承諾,所以他才對父親百依百順?
季海平心中思緒翻湧,捉摸不著邊際,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近似於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無助神情讓汪夢婷心中一陣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來藏在心底探處的脆弱。「已經夠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別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親離你遠去,並非因為你是她或季家的負擔,停止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記得嗎?你曾告訴過我,不需要介意別人的評斷。但你自己……」
汪夢婷語聲瘖啞,眉尖亦緊緊地蹙著,「你自己卻拚命地達到別人的期望。」她的眼眶發紅,秀美的面容寫滿了不忍與痛楚,「你甚至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事物產生渴望,不允許自己擁有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