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她要他娶小蝶,為了他堅持不肯,不惜請出父皇的權勢逼迫他。
他瞪著她,瞪著她一張毫無表情的清雅容顏,心臟狂跳,眼眸充血。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究竟是哪一種冷酷無情的女人?
在她心中,他蘇秉修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當初她一句話便強要他娶她,絲毫不顧及他個人意願,而現今,當他一顆心都繫在她身上時,她同樣不顧他個人意願便強要他娶妾。
這算什麼?這究竟算什麼啊?
她以為她是個公主,是那高高在上、受盡眾人崇仰敬慕的天星公主就可以如此為所欲為,行事如此不顧他人嗎?
她終究是個自私的女人,一點沒變!
他是傻子才愛上她,是傻子才被她耍得團團轉,玩弄於股掌之間。
「好,你要我娶是吧?」他恨恨地瞪她,冷冽話語一字字迸落,「我就娶,小蝶也好,其他女人也好,你要我娶誰我就娶誰。這樣行了吧?你滿意嗎?」
她身軀一顫,美顏微微泛白,不發一語。
「告訴我你滿意嗎?」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
「我……滿意。」
「很好。」他咬牙,拚命克制心底氣苦狂怒,轉過頭面對對這一切發展似乎目瞪口呆的皇帝,「微臣謹遵聖旨,容臣告退。」
語畢,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大踏步離去,留下御書房內思潮起伏的兩人。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天星。」
半晌,皇帝收回凝住蘇秉修挺直背影的眸光,落定女兒在他離去後,一張愈發蒼白的清麗容顏。
她看來像是拚命力持鎮靜,細白貝齒緊緊咬著菱唇,緊緊地,不肯放鬆。
皇帝幾乎擔心她會在那弧度優美的唇上咬出血絲。
他不禁歎氣,「看來蘇愛卿很生氣。」
李冰默然不語。
「你真的想要他娶另一個女人?」
她身軀一顫,凝向父皇的眸子空白迷茫,彷彿凝望的是另一個時空。
「反正他終究要娶的。」她靜靜一句,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可是不必是現在。」
「我寧可他現在就娶。」
「為什麼?」
李冰沉默半晌,「這樣即使我走了,他受到的打擊也不會太大,白姑娘會好好照顧他。」她說著,語氣空靈。
皇帝聽得心痛無比,「天星!你——」
「他生氣也好,恨我也好,我不願他因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別這麼說!」皇帝驀地一陣心慌,語氣急促,「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父皇,難道您要天星自欺欺人嗎?」
李冰只是這麼淡漠一問,便逼得皇帝無話可說。
是啊,難道他還要天星自欺欺人嗎?從她第一回發病以來,不僅御醫對她的神秘病情束手無策,他私下亦尋訪了幾位名醫,兩天前進宮替她把脈,一個個也都搖頭歎氣、不知所措。
脈象正常啊,他們異口同聲道,實在搞不清楚天星公主病從何來。
問他們是否她體內有寒氣膠著?像是有,又似沒有,七嘴八舌,爭論不定。
除非找到當年那位真人,否則就算找來一百個名醫也只會得到一百種不同推論。
可真找到了他又如何?當初說無藥可治,說天星一旦寒氣發作,便離死期不遠的不就是他?
看來是束手無策了,而似乎早料定結果如此的天星倒是坦然接受事實,乘勢提出要蘇秉修娶妾的建議。
她說不想令他在她死後孤單一人,寧可現在先逼他娶妾,淡化對她的深深愛戀。
她說寧可他氣她恨她,不願他因愛她而痛不欲生。
她說得如此冷靜坦然啊。
問題是——她真能如此放開心懷,真能甘心?
※※※
她當然不甘心,當然無法輕易放開心懷。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長,尋遍名醫亦無法診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誡著自己,拚命想說服自己,壓下滿心委屈鬱悶。
她拚命想克制的,盡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這一切。
可她還是不甘心啊。
秉修現在對她真的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比兩人剛剛新婚那段期間還要冷淡,還要無情。
她明明知道為什麼,明明鬱積了滿腔苦楚,卻只能強忍,不敢輕易發洩。
她只能任由他躲著她。任由他對她不理不睬,任由他即使不小心碰見了她,也當她草木一般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原來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如此難堪痛苦,尤其那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原來情愛不一定只有甜蜜,也會讓人如此強烈痛楚。
即使兩情相悅,也不保證一切圓滿幸福。
她只是不想讓他在自己死後傷心欲絕啊。可為了不令他以後傷心,便只好令自己現在傷心。
她好痛苦。
可痛苦的人不只她,秉修也同樣痛苦。
她知道的,她看得出,那對她無窮的憤怒與恨意其實導因於對她的深深愛戀。
他愛她,所以不敢相信她竟命令他再娶他人。
他以為她不愛他。
她是愛他的啊,怎會不愛?她也明白他愛她,就如同她對他一般濃烈。
可他愈愛她,她便愈覺得對不起他,他愈對她情深一往,她就愈深深歉疚。
她不該令他愛上她的,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想要人愛她疼她,便拉他下地獄,承受這非常人能堪之痛苦。
她錯了,錯了!
她不該讓他愛上她,寧可他恨她。
這樣也好——他愈恨她,愈能逐漸收回對她的滿腔愛意,有朝一日當她死了,他仍舊能好好地活著,快樂而幸福地。
白蝶能為他帶來快樂幸福的,她相信。
她這樣做是對的,這樣的痛苦是值得承受的……李冰合上眼瞼,心底反覆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臟抽緊得不能再緊,而冰涼的淚水佔據了整張容顏,她仍執意如此。
「何必如此自苦?」低啞的嗓音揚起,拂過李冰耳畔。
她身子一顫,僵凝了好一會兒,方舉袖拭淚,接著緩緩旋身——立定她面前的,正是當今太子,嵌在臉龐上的黑瞳炯然有神,綻著逼人神采。
「皇兄怎會在此?」對那個突如其來現身的英挺男人,她縱然感到訝異,神色仍絲毫不變,只奇怪一向果決自主的竟也來到這座合該只有信徒造訪的清靜古剎。
「你問皇兄為何來此,那你呢?」太子並不正面回答她的疑問,銳眸掃了一眼古剎杏無人影的庭園,重又凝住她,「我一來,便聽住持說你大駕光臨,因此為你屏退了其他香客,要不是我拿出令牌,證實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肯讓我進來呢。」
難道皇兄竟是微服出宮?
李冰一愕,凝神細看,果見太子雖仍衣飾華貴,卻是平民打扮,身邊只跟著一名貼身黑衣護衛。
怪不得他自稱「我」,而不是「孤」了。
「皇兄為何要微服出宮?」
「聽說這裡神佛靈驗,來許個願。」太子淡地回答,「不想驚動人。」
「許什麼願?」
「沒什麼。」太子忽地眸光一飄,彷彿有意迴避她問題。
「求一個人平安而已。」
求平安?特地來到這座聽說很靈的古剎來求?
想必是皇兄相當重視的人了。
李冰心中瞭然,口中卻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
半晌,太子重新開口,語氣又是擲地有聲,「我來許願?
那你呢?一個人悄悄躲在這兒傷神?」他凝定她,「這不像你,天星。」
她聞言只是微微一扯嘴角,像是淡嘲諷他,更像淡淡自嘲,「皇兄又瞭解天星是怎樣的人了?」
「我是不大瞭解。」他仍冷靜,沒有因為她的嘲弄影響情緒,「可你從前絕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傷,遑論還一個人悄躲著哭了。」
「我沒哭。」
「是嗎?」
「沒。」她倔強地否認。
「你說沒就沒吧。」太子毫不在意,「我只好奇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跟你一樣,許願。」
「許什麼?」
「一樣,求人平安。」
「求誰?」
「我方才有逼問你嗎?」
「沒。」太子黑眸一閃,嘴角奇異地彎起一抹笑弧,「你是沒問。」
「那你也別多問。」
「可我猜到了。」他淡淡地,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來求秉修平安吧。」
她咬唇,不語。
「是吧?」他不肯放鬆。
「是又如何?」
「你求在你死後,佛也能保他平安快樂,是吧?」
她身子一顫,倏地揚起眼瞼,「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你快死了或你為他祈福?」
她咬牙,「你怎麼知道我快死了?」
「我不蠢。」太子淡淡指出,「聽說父皇這陣子為你尋遍名醫,心焦如焚,稍稍思量也就猜得出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不愧是未來即將執拿大權的人物,果然聰明心細。
「關於那個你天生寒氣身的傳言,我也聽說了。」
「哦?」
「你真相信那種無稽之談?」
「不相信又如何?」她淡漠他說,「事實上的確沒人治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