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辛苦是不會,我告訴自己,只要能唸書,再辛苦都值得。」他說著,嘴角忽地撇開怪異的弧度,「我相信唯有不斷充實自己的學識,將來才能在社會上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
她怔怔地聽著。
「然後,我遇見了她。」
她心一跳,「誰?」
「趙晴媚。」他語氣淡漠,朝牆上那幅相片瞥去,「她只一句話便擊毀了我所有的自信。」
「什麼?」她語音發顫,「她說了什麼?」
「她嘲笑我不知道雷諾瓦。」
「雷……雷諾瓦?」
「沒錯。」他點頭,自嘲地微笑,「那時候她不過十四歲而已,卻簡簡單單就讓我自慚形穢。我一直到那時候才真正瞭解,不管我怎麼努力,不管我念多少書,拿到怎樣高的學歷,我永遠瞞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永遠都會是從一個小孤兒院出身的窮小子,永遠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樣從小便接受與眾不同的教養,培育高人一等的氣勢。不管再怎麼費盡心機,我還是我,韓影,一個不靠著自己雙手,便賺不到三餐飽腹的窮小子。」
「別……別這麼說。」她難過他的自嘲,「她——只是個任性的女孩,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話?何況你現在不已經曉得雷諾瓦是誰?我確定你的藝術涵養非一般人可比——」
「那是硬逼自己培養的。」他冷冷地打斷她,「為了她那天一句話,我除了工作、上課,便把自己埋在圖書館裡。天文、地理、歷史、文學,尤其是藝術,音樂也好、繪畫也罷,我要自己汲取各方面的知識,我要自己懂得鑒賞藝術,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嘲笑,尤其是她。
「你何必介意她無心的一句話?」
「我當然介意。是她讓我認清了自己的膚淺與天真。」
「韓影——」
「她讓我認清了有些事是天生的不公平,那些銜銀湯匙出世的豪門子弟們未必有什麼真才實學,但他們總能得到最好的,最好的物質生活與最好的教育,以及與生俱來的財富。」他冷哼一聲,一撇嘴角,「這些財富大多數還是不義之財,我若要奪取,也未必要用什麼正當手段。」
「你……」洛櫻一顫,瞪著他陰沉冷冽的面孔,背脊忽然泛上涼意。
所以你就殺了她嗎?
困為恨她,因為想從她身上奪取巨額財富,所以你殺了自己的妻子嗎?
洛櫻瞪著韓影,心底腦海盤旋的儘是這揮之不去的疑問。
她真的想問,卻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
「那傢伙最近怎樣?」
「還是一樣,隱居在英國鄉間一座山裡,從來不曾下山過。」
「是嗎?」問話的男人嘴角一撇,眸中閃過無限恨意,「深山隱居,不問世事。他生活倒優閒得很嘛。」
「聽說好萊塢有人想把他的作品改編成電影。」
「什麼?」男人大怒,用力一捶書桌,悶聲巨響嚇了一旁報告的屬下一跳。「竟然有這種事?他不但到現在還好好活著,甚至還功成名就?這算什麼!」他咬緊牙,一字一句皆從齒縫中逼出,「憑什麼我女兒死了,他反倒活得如此逍遙自在?」
「趙先生——」
「給我好好盯住他的一舉一動!」趙英生怒吼,眸中燃燒的烈焰若是真的,早把整間辦公室都燒了起束。「我非毀了他不可!等著瞧,絕不能如此輕易便放過他!」
☆☆☆
從微波爐取出裝在微波器皿裡的熱牛奶後,洛櫻將牛奶倒入玻璃壺內,拿了個銀質托盤,把玻璃壺和玻璃杯放在上面。
然後,方捧著托盤靜靜步出廚房。
夜深人靜,宅邸裡的人都睡了,週遭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洛櫻悄悄步上迴旋樓梯,上了二樓,轉進韓影臥房。
門未關,微微掩著,她象徵性地敲了敲便直推門扉。
「韓先生,喝點熱牛奶吧。」她輕聲喊道。
等了數秒沒人回應,她才認真地打量起那個半躺在床上的男人,這才發現他竟然睡著了。
他睡了……上半身倚著床頭,疲憊的臉龐低低垂著,放在棉被上的雙手緊緊互絞,呈現一種極不自然的睡姿。
看來他本來是極力撐著想等她再進來的,只可惜睡魔不放過他。
她微微一笑,走近他,在床旁的小桌上輕輕放下托盤。
再度瞥他一眼,她心一動,禁不住蹲下身來,眸光流連在他沉靜的睡顏上。
記得有一回她曾在書房裡凝視他的睡顏,看到發了怔。
今夜,依然如此。
不知怎地,他入睡後的容顏彷彿卸下了所有的防備,竟顯得有些脆弱,長而濃密的眼睫甚至令人微微心疼。
心疼……洛櫻不知如何解釋自己對他的複雜感覺,今夜在聽過他悲慘的童年後,她確是為他感到心疼的,可又忍不住微微的恐懼。
這個有著滄桑幼年的男人為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
甚至殺人。
一念及此,洛櫻倏地一凜,抽了口冷氣。
他真的殺了自己的妻子嗎?
她深深凝眸著那張沉睡的臉龐,極力想從其間尋出蛛絲馬跡。
這樣的一張臉,半邊還烙著火吻的印記,肉紅色的疤痕說明了當時他的確亦曾身陷火場。
他為什麼要闖進火場?為了救自己的妻子?還是為了確認她的死亡?
他為什麼不肯去整型?為了懲罰自己?懺悔不該對妻子下此毒手?
他是否憎恨趙晴媚,覬覦她的財富,所以才對她起了殺機,卻又在殺了她後陷入極端的良心自責?
那一回他不是還將她看做了趙晴媚,一下高聲詛咒她,一下卻又低聲道歉?
對趙晴媚,他究竟存著什麼樣的矛盾情感?
洛櫻想著,愈想問題愈多,愈想心情愈亂。
她感覺自己像陷入了迷宮中,拼了命想走出去,卻總是在原地迂迴不前。她的思緒迷了路,她的情感彷彿也失了方向。
對他,她覺得自己像霧裡看花,怎麼也認不清,而一顆心卻不停地往他飛去……
不能的,她不能這樣!
洛櫻咬牙,忽地站起身來,雙拳緊緊地、緊緊地握著,全身僵直。
她是來這裡將他定罪的,不是嗎?怎還能放縱自己的心一步步朝他布下的陷阱墮落?怎麼能?
她是來復仇的!
洛櫻嚴厲地告誡自己,眸光無神地在室內流轉,忽地被一疊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疾奔過去,來到臥房另一邊用兩張沙發和一張小玻璃方桌建構出的休閒角落,一旁立著一蓋別緻好看的立燈以及一盆生氣盎然的綠色盆景。
吸引她目光的,是玻璃桌上一疊微微散亂的稿紙,甚至還有幾張落了地。
是他的手稿!
她忍不住心跳加速,瞪著他不曾細心收好的最新手稿,好一會兒,才往床榻那邊瞥上一眼。
他依然安靜熟睡著。
這是機會,難得的好機會,她非看清手稿裡的洛櫻究竟是何方神聖不可。
於是,她顫抖著雙手,掇拾起散亂的手稿。
是什麼時候察覺她並非他心目中的天使的?
躲在她背後的其實不是純潔的羽翼,而是復仇的利刃。她假裝失去記憶接近他,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來毀滅他。
她是來復仇的,復那曾經被推落萬丈深淵,孤立無援的仇。
她曾經失去了一切,艷美的容顏,優裕的生活,充沛的自信,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舔舐縱橫交錯的傷口。
而今她立誓要報復,飢渴著要在薄銳如銀葉的刀鋒抹上艷紅的血痕。
一直到明亮的刀尖逼近他的那一瞬間,他才真正認清了原來洛櫻便是那個曾經遭他毀滅的妻子……
洛櫻一顫,緊抓住手稿邊緣的手不覺一鬆,紙張飄落了地。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竟寫出這樣的小說來?他將自身的故事套用在小說上?
他說洛櫻——是來復仇的,是來取他性命,報復他曾經將自己的妻子推落萬丈深淵,而其實……其實洛櫻便是他的妻子?
為……為什麼?為什麼他竟會構思出這樣的情節?
她雙腿一軟,步伐一個不穩,差點跌落在地,得急忙扶住桌角才穩住自己的身子。
她瞪著眼,雙眸無神,臉色蒼白慘澹,唇瓣、牙關皆不由自主地強烈打顫。
他為什麼這樣寫?難道他早猜出了她來這裡的目的?
不,這太可怕了,她不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原來自己的心思早在他的窺視當中……
「你在做什麼?」嚴厲而陰沉的嗓音忽起,震得她全身一顫,悚然回頭。
是韓影!他不知何時醒了,一雙迸著精銳光芒的眸子直直射向她。
像兩把利刃一般的眼神。
她直覺地想避開,身子一個踉蹌。
「你看了我的稿子?」
「我不……我……」
「你好大膽,竟敢隨意闖進我房裡東翻西弄!」
「我只是送牛奶過來——一
「然後順便偷看我的稿子!」他怒吼一聲,挺起高大的身軀,直直朝她逼來,閃著銳芒的眸子令他的面目更有如野獸般猙獰,「你看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