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相思如扣

第5頁 文 / 黃朱碧

    今年,季師父卻特別闊氣,不但不需要躲茶樓,還為甄貞和艾琳各添了新衣裳。

    「好,年年難過,總算也年年過。你們又大了一些,雖不全然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今年壓歲錢,口裡邊的飯,牙縫裡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個景,你們權當是一家人守歲。」

    甄貞接過季師父給的紅包,和艾琳一比,發現她的竟多了一倍。擔心艾琳吃醋,她不敢張揚,偷偷塞進腰袋裡。

    每年她都會認真地守歲,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不同的簷下炕上。以前她為自己守歲,從今年起,多了一個人——楚毅。她竊竊地懇求神明,保佑他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師父,咱們什麼時候走?」按往年的例子,通常十五元宵過後,就是她們開拔到另一個市鎮「覓活計」的時候。甄貞並非急著走,而是害怕走,她恨不能就這麼留在這兒,直到楚毅回來。

    艾琳回眸對她刮著臉頰,嘲弄一番。這小鬼頭!

    「先不走了,這幾年咱們就待這兒吧。」季師父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為什麼?」艾琳問,「這兒的生意並沒有特別好呀。」

    的確是,非但沒更好,還更差呢。大夥兒也覺得留下來實在沒道理。

    「餓著你們啦?」季師父喜滋滋的樣子,真是有些反常,「你們看不出來為師老了,也累了?何況還有你們師哥拖著這一身病,哪堪再長途跋涉?」

    倒也是,季師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拖下去恐怕就藥石罔效了。

    他和艾琳是季師父僅有的兩個孩子,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

    甄貞聽季師父這麼一說,頓時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安分地天天跟著師哥們到深州市集雜耍賣藝。不知不覺,一轉眼已是四五個春秋。

    ***

    隆冬,華山之巔是大雪過後的景象,萬物均披上淡雅素妝,枯枝全數變成臃腫不堪的銀條,圍牆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盡頭,只立著一個身量偉岸,風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從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而醒。每一回,幾乎都是冷汗洋澱,彈跳而起。

    奮力張開眼睛,望著鏡中已不復從前的容顏,他便會發出淒慘可怕的叫聲,雙手捂著眼臉,如陷於絕境狂顛的野獸,口中呼喊著沒有人知曉的某人的名字。

    「貞兒!」

    如果她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將作何感想?絕望地離去?抑或滿懷同情地留下?不不不!

    四年多了,他努力隱瞞這件事情,不讓甄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險遭身亡。雖僥倖撿回一條命,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回不去了,這副模樣即使回到永濟,又有誰認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爺?

    良久過後,楚毅返身蜇往前廳,他沉重的步伐像踐踏在每一個多處的歲月裡,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殘存的少年之夢。風勢陡勁,滿路的枯枝恍如枯骨,無限蒼涼。

    「毅師哥。」小師妹紅袖悄然來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隱隱之中,眾華山弟子們約莫都知道他們師父這位得意高徒,有個極心愛極心愛的人,只是大夥兒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點破,除了紅袖這小妮子,偏愛哪壺不開提哪壺。

    楚毅輕喂一聲,便不再言語。

    他是想她,無時無刻。倘使不是因為對甄貞濃烈的相思之情,他豈願苟活於世?

    「她,真有那麼好嗎?」紅袖語調中飽含酸澀。不只她,其餘的師姐妹們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羨。

    很難想像他這樣一個男人,也能獲得眾多女子的青睞吧?

    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屬,紅袖和師姐妹們的錯愛,他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將來準備娶她?」紅袖又問。

    「不。」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在那年初春的夜暮裡,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來在他心目中從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紅袖淒惋一笑,「她好幸福,但,為什麼你不去找她?」

    「因為……」楚毅抬眼極目遠望,似要望斷天涯路,「因為我提不起勇氣。」

    「怕她嫌棄你?」紅袖戰戰兢兢地又加了幾句,「光在意皮相的愛就不是真愛,可見她愛你愛得不夠深。」

    不。

    楚毅從不曾懷疑過她,他只是……只是對自己愈來愈沒信心。貞兒!

    癡情真可怖,如此的折騰著他,而她又不知情。貞兒呀貞兒,你可知我相思如扣?

    **

    「起來了呀,小老弟。」

    唐冀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哎!天都亮了,起來讓我開店做買賣了吧。」此處乃大街上張五龍的米糕鋪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媽趕出來,就到這兒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夢之中儘是稱心如意。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歲了,五年過得可真慢。這麼漫長的五年,他卻依舊一事無成。要命!

    可惜夢雖美,現實卻照樣殘酷,腰酸背痛得更厲害,看來這條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漸壯碩的身子。烏倫張五龍把攤子收拾妥當,他才千恩萬謝地打算到處晃晃,然後再到處看看有沒什麼活好幹?

    五年了,那個老小子也該回來了吧?

    掀起米糕店的布簾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張美得沒處挑剔的粉臉。

    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的確一點沒錯。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這小妮子終有一天會蛻變成大美人。唐冀瞅著甄貞微微一笑。每回面對她,除了笑,他委實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表情。

    「這麼早?」他隨口問了句,躲避什麼一樣,立刻將目光移開。

    「給你。」甄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燒餅油條遞給他。

    「吉星號的?」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家早膳店,「沒事獻殷熱,非奸即盜。」

    「嗅?那還給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知好歹。

    「生氣啦?小心眼。」他不但不還,還大口大口吃得滋滋有聲哩。

    「不跟你胡扯了,我有正事找你商量。」甄貞臉色一沉,重重的陰霆登時掩住她風華正茂的嫣容。

    唐冀從沒看她這樣過,心知定然出了什麼事,馬上收起吊兒郎當的玩世態度,正正經經地問:「你們要開拔啦?」他們是江湖兒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許不久即相忘於江湖。

    兩人信步朝城北的古龍寺走。

    暮春初夏,空曠荒僻的野地上,都是孩子們放風箏的好去處。幾個毛頭少年男女捧著自己動手做的大蜈蚣,一個助跑,一個拉線,其他人起哄,將風箏放逐上了天。

    甄貞鬱鬱地搖搖頭,朱唇抿了抿,清渭地淌下兩行清淚。

    「嘿!好端端的你……」這樣怎麼能稱之為好端端?唐冀惶惶急急地便道,「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說出來也有個商量。」

    「是我師父,他說要把我許配給楚家的大少爺。」她一口氣說完,哭得更凶了。

    「楚家大少?那不就是楚毅?」否則楚家哪還有未婚的男人?

    「不,不是他。」甄貞失聲地一陣低號,「是他死去的大哥,楚剛。」

    「怎麼會?冥婚可不是說許就許,得經過父母同意,難不成你季師父拿了王牡丹的好處……」唐冀睜大眼睛,驚駭異常地盯著甄貞,「這……什麼時候的¥?」

    甄貞抹掉淚水,茫然地搖搖頭幽幽道:「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你曉得的,我們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季師父卻從來不缺錢花,當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現在隱約可以猜得出卻……已經太遲了。」

    「可…那王牡丹怎會認得你?」

    「五年前我到過毅哥哥家,你忘了?我們就是在那兒相識的。」

    「那天,那個老妖婦也見著你了?」

    「嗯。」甄貞傷心地淚如雨下,「她不但見了我,還問了我好多話。」

    「老天!」唐冀忍不住一陣驚呼,「難怪她這些年和你師父時有往來,對你們師兄妹也格外照拂,原來是這樣的居心。」

    「現在怎麼辦?如果再十天他還不回來……那我……」因著一個未知的黑暗的前景,甄貞整個人整顆心都倉惶了起來。瞥眼土堆上的沙粒之間有螞蟻在爬行,看著看著螞蟻彷彿都爬上了心頭。

    季師父養了她十一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倘若他真要她嫁,她能不從嗎?但嫁給一個牌位,往後這漫漫的人生,她要怎麼過?還有楚毅臨行前殷殷地要她等他,她豈能背信於他。

    然而等了多麼渺茫,近兩千個日子,經常光等一封信就等得她憂心如焚,何況是他的人。

    「放心,楚毅這人最講信用,他說五年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你無論如何得等他。」唐冀說得斬釘截鐵,卻無限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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