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牧芹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郎兵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正垮著臉的寶駒。
「羽衣生氣了。」
「羽衣生氣了?為什麼?」郎兵意外極了。
「因為我吵她。」
「來吧,起來,我有個東西給她,她一定會很喜歡,看完之後她就不生氣了。」郎兵拉起寶駒,兩個人一起進了房,坐在桌邊的羽衣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寶駒說你生氣了?」郎兵在桌邊坐了下來,盯著羽衣。
「你回來了。」她究竟坐在這裡想多久了?從女尼住進店裡,她就回到房裡,這期間,她看著寶駒跑進跑出,一直到剛剛他過來喊她。「寶駒,過來。」
羽衣伸手將喪氣的寶駒攬了過來。「寶駒,我沒有生氣,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所以不想有人吵我。」
「啡。」寶駒善解人意地點點頭。
「沒事了吧?」郎兵從前襟裡摸出一樣東西,「羽衣,我買了一樣東西給你。」
郎兵攤開手掌,掌中一支嵌鑲著朱色,青色珠玉和一排細穗的銀製步搖,在夕陽餘暉中映著璀璨的細芒。
他將步搖遞向她,她收了下來,但臉上的表情卻不似他意料中的開心。
「不喜歡嗎?這叫作步搖,一步一搖,搖曳生姿,我們漢族的女子最喜歡把這個簪在頭上了。」
這支步搖雖然有點舊,可是他先向人借錢買的,只要羽衣喜歡,他再辛苦去攢錢還錢,也都無所謂的。
羽衣搖搖頭,「我很喜歡。」
「要不要我幫你簪上?」
羽衣唇邊含笑地點點頭,於是郎兵將步搖輕輕簪進她如雲的髮髻裡。
替羽衣簪上步搖,郎兵突然想到,「該死的,忘了順便帶一面銅鏡回來,這樣你怎麼看!」
「鏡子?」反應靈敏的寶駒聽了,立即將一旁用來梳洗的陶盆端了過來,「鏡子,水作的。」
「水?呵!還是你聰明,瞧我笨的。」郎兵敲了自己一把,「來照看看。」
陶盆擱在凳上,裡頭的水漾著淺淺的漣漪,等漣漪靜下來,上頭映出了三張大小、顏色不一的臉蛋。
寶駒臉長,加上咧著嘴巴笑,幾乎就要佔去盆面的一半。
郎兵臉雖不大,但因為從軍、工作,所以膚色曬得極深,與同樣暗色的陶盆一疊,見到的剩下那雙滿懷深情的眸子,和一張開懷笑著的嘴。
而羽衣原就臉似巴掌,細膚賽雪,再加上一根銀步搖在檀發上映著光輝,所以三個人之中,她自是最亮眼。
「好美。」郎兵不禁讚歎。
「是步搖美。」
東西再美,都比不上她美,她在他心中,是無與倫比的。「羽衣,你知道嗎?完全是因為你,才有今天的我,你挽回我的生命,也讓我有了新的生活,甚至……連我這條廢腿都有了痊癒的機會。」
羽衣靜靜看著水中的郎兵。
「今天我順著去找了個大夫,那大夫對外傷很拿手,我讓他看了我的腿,沒想到他竟然說我的腿筋骨早就已經好得差不多,再過些日子,說不定連跛都不跛了,而這全都是你的功勞。」
聞言,羽衣笑了,但同時間,郎兵卻也注意到她的笑的笑裡居然帶著愁意。怎麼了嗎?
「羽衣,你是不是心裡有事?如果有,那就說出來讓我們知道。」郎兵敏感地問道。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三個人,有什麼苦一起吃,有什麼甜也一起分享,但是……
羽衣抬臉看向郎兵,滿懷鬱悶的細細低喃:「倘若有一天,我不能再與你們一起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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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再跟他們兩個一起了,怎麼辦?也許她曾想過這個問題,但三人互相扶持的溫馨,卻讓她每每將這個問題丟回了腦後,不去想它。
一句話,卻困擾著三個人,雖然之後的日子依舊過著,但羽衣仍無法從那個窠臼裡跳出來──一個僅有她懂得,還有「他」懂得的窠臼。
經過數日,今天羽衣終於有勇氣到女尼暫居的廂房前。
羽衣還未喊門,廂房的門竟就開啟了一道縫,由縫隙往裡面看,屋子裡似乎沒人。
「天淨師父?」羽衣逕自推門進入,裡頭真空無一人,連擺在床邊的竹架子上也是空的。出去了嗎?
隱約地,羽衣鬆了一口氣,突然,她感覺身後吹來了一道風,於是她立即轉過身,一道從門鑽進來的黑影就這麼撲向她。
「啊!」被黑影嚇著的羽衣差點往後跌去,若不是她扶住桌子,要不然肯定摔慘了。
「是羽衣嗎」這時。門口來了人,原來是女尼天淨。她對關屋內的人影緩緩走去。
「是我。」羽衣回過神,趕忙向前想挽著天淨。
「沒關係,我自己來。」天淨婉拒協助,自行走到桌邊,而後落坐。「你被它嚇著了嗎?我的眼睛不方便,剛剛是它帶我到外頭去的。」
它?是指黑影嗎?回望著床邊的木架,她看見了不知何時已回到架上的朱紫鷹隼。剛剛飛過她肩頭的,是它嗎?但是它拍翅的力道為什麼這麼軟弱?
羽衣怔怔地看著它,而它亦與她對望,頻頻由喉間叫出低而尖銳的嗚聲,一啼一休,一伏一揚,聲調就像人在說話一樣。
只是此刻它與她,竟是無法勾通!
「為什麼……」恍神間,羽衣愕然地喃出一聲。
聞聲,天淨答道:「你是指……鳥嗎?如果你問是它為何拍翅無力,那麼貧尼也不曉得,因為一年前,在它和我一起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
也許是受了傷的緣故,那天她從某個獵戶的手中將它救下時,它就已經不能高飛,所以她九會一直將它留在身邊,直到今天。
偏過臉,羽衣望住天淨。鳥?在和她一起之前就這樣?這意思是說,她從來沒見過他原來的樣子?
不可能!他們只有在徹底喪失保護自己能力的時候,才會擬化成此狀的啊!
「每次碰上大溝還是山谷什麼的,都是它在我耳朵邊叫著提醒我,所以要是沒有它,今天我肯定不能走到這裡,也許是在一年前就已經跌進某個深溝裡頭去了,這是我佛慈悲,讓眼睛逐漸瞎去的我,有了另外一雙眼睛。」天淨溫煦地笑著。
「我佛……慈悲?」她……似乎只將它當成一隻會示警的鳥?
「如果不是它,我也找不到你呀,羽衣。」
「是你帶著它來找我?」
天淨搖頭,「不是我帶著它來找你,而是它帶著我來找你,嗯……不,不是,也不是它要找你,而是……」天淨平靜的而容上乍現一絲紊亂,她似乎正苦思著如何表達,而這麼一想,她的手更是抵上自己的額,並痛吟了一聲。
「師父?」
「沒關係,這是舊疾了,一用腦子就發疼,一會兒就沒事了。」才眨眼,額際已逼出一排冷汗,天淨頻頻喘著大氣。
頭痛時,整個腦子就像即將爆裂一般,而每痛一回,她的視力就逐漸失一些。她知道自己再過不久,便會全盲,而全盲之後呢……
「羽衣,你信因果嗎?」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天淨虛弱地說。
「我扶您到榻上休息。」
天淨點點頭,被羽衣挽至榻邊坐下,「我上輩子肯定是個欠了許多恩情未還的人,所以今世才得畢生歸還,又或許,我這一生都還不了吧。」
話聲才落,兩人之間竟是沉寂,羽衣望住架上的朱鷹,心緒輾轉。終於問道:「師父,你信人間有真愛嗎?」
這問題,困擾了「他們」百千年,與其它族人不同,「他們」是在對人心的失望之下,才會再度折返九天山,並誓言永居九天之巔,不再與俗世的人交往。換句話說,不相信人間有真愛的「他們」……該也算是佛的叛徙吧?
「我信,其實人間的運轉,就像這天地間的陰陽變化,有晴就有雨,有善就有惡,如果不靜心觀望,往往勘探不山其中的奧妙,偏偏人心又是那麼地脆弱,所以很多時候是分辨不清這些的。」天淨停頓一下,跟著問道:「羽衣,那麼你信嗎?」
「我?」
羽衣正猶疑著,一直蹲踞在木架上的朱鷹忽然朝她撲過來,它朝上一躍,而再落定時,糾實的爪子便已抓上她的手臂。
望著朱鷹,羽衣楞然。
「你與它有緣。」天淨笑著,思量之餘又說:「羽衣,我有個小小請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望住朱鷹的眼,羽衣似乎讀到一些情緒。它似乎非常心急,只是它是急著想變回原來的面貌?還是另有其它?
「羽衣。」天淨又喚。
「嗯?」羽衣回過神。
「你我萍水相逢,一見面就要求你,實在是很唐突,但是因為我時日無多,所以希望你能收下這朱鷹,也許……某一天能將它歸還大地。」
「嘎──」天淨才說完話,朱鷹是兩翅一震,轉而躍到了天淨的肩頭,以溫暖的艷羽,撩著她蒼白的頰,替她帶來搔癢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