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牧芹
「等等,我真的是個都頭,你不認識我,可以去問其它士兵!」兩隻手臂分別被人架著的郎兵大嚷道。
「慢著,放了他!」就在他即將被人強行拖離的同時,有人喊了。
一看,正是今天早上與他談話的另一名都頭。
「你來得正好,這些兵不認得我,居然把我當成平民驅離。」
「他們是來增援的禁軍,不認識郎兄是正常的,而且郎兄現在也不再是都頭子。」
禁軍?難怪……但是……「你說什麼?什麼叫我不再是都頭?」郎兵不覺愕然。
「今午上頭發出了調派令,就在你離開營區之後,所以你可能還沒有注意到。不過往好的來想,這樣郎兄以後就不需要出征,只需要負責後頭的工作,這樣不也很好嗎?」
「好?」軍人不上沙場,那還叫作軍人嗎?那是哪門子的好?「我去找司官。」
「調令發下來了就不會更改,找司官也沒有用,郎兄,我勸你還是早日看清,人說執政如帶兵,戰場又如刑場,能不能沖,如你我這等人該比其它人瞭解,你……」
「不用說了。」腮幫子緊繃,苦水亦往肚子裡吞,雖然郎兵自己也明白情況,但要他承認自己沒有用,真是太難了。
「郎兄若是能夠體諒當然最好,那麼就這麼著,我還得指揮士兵滅火。」
「等等,這次入城的西夏軍都抓到了嗎?」郎兵喚住那人問道。
「共十一個,禁軍逮到十個,一個仍在搜捕中。」
「不必搜了,如果只剩一個,那麼那個現在就在我的院子裡,你叫人過來帶吧。」郎兵把話說完,背過身,緩緩地往營區外走去。
對照著軍營內的人聲喧囂,營外的長街顯得蕭索非常。漠地的夜風極大,隨意刮來,就在街上捲起了細沙,那細沙撲上郎兵的身,將他的衣擺一掀。
郎兵下意識地低頭一看,首先瞧見的,自然就是那條廢了的腿。
廢了的腿,廢了的軍旅生涯?哈,此刻的他看起來是不是很落魄呢?郎兵一直走到等在外頭的羽衣和寶駒兩個人面前,才停下腳步。
他望住羽衣,看著她異常蒼白的臉龐,和那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眼神。
她是不是有話跟他說?比如一些安慰的話。也許吧,也許現在的他真的需要一些溫暖、一些安慰,因為他真的撐了好久好久。但是,他卻不願羽衣真的在此刻說話,現在他只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想想這一切。
「回去吧。」郎兵丟下這句話,就逕自走向來時路。
才走了兩三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聲響。郎兵回過頭,看見羽衣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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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后土屋
坐在臥鋪旁,郎兵與羽衣的角色對調了,先前,都是羽衣照顧他,而現在,則由他替她處理頸子上,那道被西夏蠻子挾持所受的刀傷。
他擰了條濕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跡,因為血已凝干,是以手勁稍嫌過重的他,還是將她搪瓷般的細緻肌膚擦得泛紅。
她是好人家的女兒吧?縱使不是,也必定不是一般人。而且她應該學過所謂的江湖武術,因為她的腳步以及身形是如此飄然,假使有一天,她真的像隻鳥在他眼前飛,他可能也不會太訝異。
「嗯……」沉思之間,臥鋪上的人已然轉醒,羽衣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醒了?」郎兵總算鬆了口氣,因為昏過去的她,皮膚是冰涼的,氣息是淺弱的,有點嚇人。
看住那張近在咫尺的古銅色臉龐,醒過來的羽衣未發一語。
「覺得怎麼樣?還不舒服嗎?幸好傷口不深,如果再往下個幾寸,喉嚨可能就斷了,沒想到你居然哼都沒哼一聲。」
郎兵繼續擦拭著她頸間的血漬,擦著擦著,專注於傷口上的視線又移回她臉上,與她四目相對。
「不會痛嗎?」他這樣牽動她的傷口,連男人也要皺眉的。羽衣搖搖頭。
他的目光又落回她的頸間,「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那麼晚了還在屋外?」
「我……睡不著。」
「睡不著?」他唇間不覺揚起一道莫名的笑意。難不成她也跟他一樣起床上茅廁?「你很倒霉。」
「倒霉?」羽衣不解。
「睡不著你到外頭吹風,居然碰上了壞人,這不叫倒霉叫什麼?如果不是我也剛好起來,你可能已經沒命。但是話說回來,那個西夏人可比你更倒霉,如果沒有挾持你,他可能也不會被逮到。」郎兵拿來金創藥粉,準備灑在傷口上,靠在她肩上的手臂卻忽然感到一陣微細的震動。
「你在笑嗎?」
從她來到這裡,他從未真正見她笑過。
「你這種笑哪叫笑?」手上的小瓶一傾,藥粉均勻散出,布上了傷處。他覷了羽衣一眼,還是沒見她有一絲疼痛的反應。他真是服了她了!「你為什麼會說西夏語?」
他突然一問,問得羽衣怔忡。「我聽見你跟那個西夏人說西夏話。」雖然他聽不懂,不過他曉得他們在對談。
「我非……」也許是不安,所以她亟欲坐起來,但卻被郎兵按住了。
「躺著。」筆直的鷹勾鼻上,一對眸子炯炯有神,「你只需要跟我說,你為什麼會西夏語,其它的我並不想知道。」
也許對著其它人,他會盡力逼問,甚至將之交給軍營處理,然而羽衣卻不行,因為他儼然已把她當成了……家人。
莫名地,「家人」一詞在他心底漾起了頗大的漣漪,令他心有所感,並在轉眼間生出一個想法。不知這個想法,她……可會答應與他共赴?
肩頭傳來郎兵溫熱的掌溫,羽衣不太穩定的情緒,這才定了下來。「我……學的。」
「學的?那麼就把它還給你的師父,在漢人的土地上說西夏語是找死,以後別再說了。」
郎兵的一句話,突顯了蠻漢之間的衝突狀況,讓羽衣聽了感到十分無力。
原來戰爭並非一定要刀槍相向,像他這般排斥的方式,就已經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傷害了。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羽衣幽幽地問。
處理好傷口,郎兵站了起來,背過身,將藥瓶擱上木桌,而後抬眼眺向小窗外的夜空。在沉默極久之後,他渾厚的聲音才傳來。
「有些事情愈是想它,就愈想不透,等你不想它了,卻又一直鑽出來煩你,好矛盾啊!」
戰爭,帶走了他的爹娘;戰爭,迫使他在顛沛流離中長大;戰爭,甚至廢了他一條腿。既然戰爭如此殘酷,那麼他為何又苦苦執著於當一名戰士呢?
為什麼?此刻的他既想不出來,也不想再想,罷了!
郎兵回過身,看向床榻上的身影,他堅定的說:「羽衣,離開這裡吧!」
離開?她以為他已經不再趕她了?羽衣驀地瞪大眼眸。
話聲才落,房門就被人推了條縫,寶駒的頭探進房裡。
「過來。」郎兵望著寶駒說。
「喔。」寶駒聽話地進了門,走至床榻前。
將寶駒抓到身前,郎兵低頭醞釀許久,這才把話給推出口:「羽衣,離開這裡吧……我們三個人一起。」
第五章
羽衣沒想到郎兵會跟她這麼說,因為他曾經是那麼堅持於戰事的一個人,而今他卻主動提出離開涼州,離開他土生土長故鄉的要求。
他肯定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而意外地,她居然有了一種歸屬的感覺,就像兩雙懸浮的腳終於落了地一般。
不過,離開涼州,並非他們想像中的容易!
雖然跟著補給的隊伍出城,可以免去身份核對的大部分麻煩,但軍籍設在涼洲的郎兵,卻險些過不了關卡。
幸虧他廢了一條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打不了仗,也幸虧守城的士兵有錢好說話,所以他早先私藏的一點醬菜錢剛好可以打通關,否則他們可能連一步也跨不出去。
順利出城之後,他們跟著隊伍往東行,沿著南邊的雪山、烏鞘高嶺,一路越過無數個草原和荒地,雖然偶爾有驛站、逆旅可暫作歇息,但顛簸的路程卻非一般人所能負荷。
「還要多久才到蘭州?」羽衣細聲問道。
狹隘的空間裡,瀰漫著一股異味,像是食物擱了好久的味道,再加上淡淡的馬糞及糧草味,聞久了讓人嗅覺不禁麻痺。
「應該不遠了,我想今天日落前應該會進城。」走了七天七夜,外頭不是沙,就是石頭與貧瘠的草地,遙望高山上的積雪,卻無法感受到它的冰涼。在進入秋季之前,這種炙人的熱度恐怕是不會消失的。
注意著馬車外頭的情況,郎兵回眼睇住羽衣,「你還好吧?」
「我沒事。」
「你的臉色不太好,讓寶駒靠到我身上來吧。」
一直盤坐著的她,為了不吵醒正靠在她身上睡覺的寶駒,動作總是盡量地放鬆。
寶駒似乎非常不習慣馬車的顛簸,自出城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嚷著要下車自己跑,只是郎兵當然不會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