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董妮
打兩年前她在柴房救了他之後,他便奇異地每月探訪她一次,而且總在初一天空暗得像鬼魅降臨的夜晚。
曾經,她問他為何不將到訪日改到十五;月圓夜,人團圓,豈不美哉?可他只是聳聳肩,連一抹笑都沒有,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光。」因此他只會在無月的夜晚出現。
起初她懷疑也迷惑,但隨著時光流逝,種種情緒變成了習慣!
每月初一與他相會,她將本應裝進她肚裡的「回命湯」推給他,待他靜靜地喝完後,會同她說一些話,有時是江湖趣聞、有時是四海奇觀……他似乎到過很多地方,見過許多的人;因此與他談天變成了她沈悶到近乎無趣的生活裡唯一的光彩。
待到第二天早上,他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好像他從不存在似。若非他每次離去前都會留下一樣禮物給她,她當真會以為自己瘋了,才會運作些奇怪的白日夢。
但現在她已然知曉,他其實是個人,而且是個武功很好的武林高手,他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身法就叫「輕功」。之後,她不再懷疑他的存在,而他們和睦且愉悅的約會也一直持續著。
他的廣博見聞增加了她不少知識,而他送的禮物也從奇珍異寶一變而為她極有興趣的古怪玩意兒,比如:機關圖譜、西洋新玩、生長在人跡罕至之處的稀有植物等。
對於一般人而言,那些東西都是難得一見的,但他總會想辦法為她拿到手,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得來的,他每回都不說,不過他總會達成她的心願。
漸漸地,她也期待起與他相會的日子,見他甚至比與家人團聚更令她心動……唉!大哥的故事不知何時才說得完?她想回房了,屈無常應該已在「籐苑」裡等著她,不曉得這回他又給她帶來了什麼新鮮玩意兒?
「籐兒,又不舒服了嗎?」袁夫人發現她的心不在焉,憂心問道。她有六個孩子,其中五個都長得健康結實,唯獨小紫籐,總是那樣纖纖弱弱的,不管她用了多少稀世靈藥幫她補身,她還是像風吹了就會倒似,真叫她這做母親的瞧得心肝發疼。
「沒有啊!」袁紫籐刻意表現得輕快。拜託,千萬別又來了!
她是長得又小又瘦,快十三歲了,還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反觀晚她一刻鐘出生的紫葵,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待她們及笄那天,紫葵無疑會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她,怕沒人會多瞧她一眼。
但那又如何?外表是父母天生,壓根兒勉強不得,她是吃不胖、長不高的體質,雖然形似瘦弱,但她內在健康又快樂,她絕對不會突然夭折的,家人實在無需老是對她小心翼翼的,這讓她感覺自己好像被區隔在外似的。
「籐兒,你累了就去休息吧!別讓你娘擔心。」連袁老爺都當她是只易碎的瓷娃娃,若不小心呵護,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我……」算了,反正不管她怎麼說,家人鐵定不會信她的!袁紫籐洩氣地跳下椅子。「我回去休息了,再見。」早些回房也好,可以早點見到屈無常,他絕不會當她是個隨時會完蛋大吉的小娃娃,什麼事都不讓她做。
相反地,對於她龐大的好奇心及行動力,他似乎覺得挺有趣的,總是盡量滿足她、讓她嘗試新東西。他或許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她迫不及待想去見他。
「好好保重,妹妹。」風、雷、雨、電輪流抱了她一下。
連紫葵都一臉憂心。「明天見,姊姊。」
「別擔心,我會很好的。」袁紫籐跳著離開。
「籐苑」裡有屈無常在等著她,今晚她一定可以玩得很開心。
「喲喝!」推開「籐苑」的門,她朝裡頭喊了聲。「屈大哥,你來了嗎?」
「正在等你。」兩年了,屈無常低沉的嗓音裡又添進了幾分滄桑。
常年在江湖中奔走,教他身上不知又增了幾道疤。其中眉際那條疤是最叫袁紫籐看不順眼的。他本來有張堪稱俊帥的臉龐,卻一點兒都不在意地糟蹋它,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你的手怎麼了?」袁紫籐從衣箱裡取出刀傷藥,因為他每回來訪都會帶傷,所以她已很習慣隨時在房裡備妥刀傷藥。
「受傷了。」寡言是他的習性,甚至連解釋都懶,而這樣的他,會持續地來找她瞎混,實在是件奇事。
「看得出來。」她送他一記白眼。「我問的是,你怎麼會受傷?」
「搏鬥。」今天他剛殺了素有武林泰斗之稱的清原道長,那場征戰持續了兩天兩夜,是他投入殺手生涯中戰得最辛苦的一次。
不過有能力一舉搏殺名列江湖十大的清原道長,也將他的聲名推向另一處高峰,如今江湖上除了他義父幽冥教主外,他已是殺手界第一人。
「無聊!」輕啐一聲,她粗魯地撕開他的衣袖幫他上藥。
幸好這兩年他的武功又增進了不少。受的傷越來越輕,不再有像兩年前那種幾乎要人命的重傷了。但她仍然覺得一天到晚投入無意義的搏殺是件愚蠢的事,生命中應該有比戰鬥更值得追求的事才對。
人生苦短。盡埋沒於血腥中未免可惜,換成她,絕對要見識完世界上所有的新奇後,才捨得死去。
對於她的不以為然他也不在意,待她為他上完藥後,他用完好的另一隻手掏出一個錦盒送至她面前。
「打開看看。」
「什麼東西?哇!」是一塊萬年寒冰,裡頭還凍了一朵雪蓮;冰泛著寒氣,在煙霧裊裊中,那蓮花瓣兒似還會輕輕晃動,陣陣清雅的香氣瀰漫房內。「好漂亮!」
見她喜歡,他也就安心了。屈無常伸手掀開竹籠,取出這回的「回命湯」,一口飲盡。
早已知道這不是她為他所備的湯藥,這藥是她家人看她生得瘦小,以為她命不久長,特地為她熬的。只是自小藥不離身,已養成袁紫籐恨藥如仇的個性,她不忍違背家人好意,可心裡又不痛快,因此每每在喝完藥後,又將它們吐了個精光。
看她可憐,他為她診脈,發現確如她所言,她除了外表柔弱外,骨子裡其實是很健康的;因此他每月來拜訪她一次,為她解決一碗苦藥,算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然後他為這只困守在黃金鳥籠裡的金絲雀帶來一些新奇玩意兒,滿足她如山高海深般的好奇心,見她笑得開懷,他累了一月的身心似乎也得到了抒解。
糖娃娃帶給他活力,他為她排遣寂寞,他們各取所需,這才有力氣撐過那無止盡的漫長歲月。
「屈大哥,你怎麼能得到這麼多新奇的東西?」她已不天真了,知道他送的寶物有多珍奇,姑且不論它們的價值,光他為了滿足她的嘗鮮所做的努力,就夠叫她心悸了。
「江湖瞬息萬變,新鮮事物自然多。」屈無常說得輕描淡寫。他自然不會告訴她,為了取得這塊冰,他在冰雪山上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
「江湖很好玩嗎?」她倚近他身邊,就像他們平常談天那樣。
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甜香,正是引得他留戀在此無法自拔的主因。尤其她靠得近時,那股清甘味道更為明顯,他的心因此而暖得化成一攤水。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吧?他希望下個月能有機會再體驗一回。
「江湖不好玩。」不知不覺地他放柔了聲量。
「那你還在裡頭攪和得樂不思蜀?」
「身不由己。」江湖人、江湖生、江湖死!他怕自己一生都脫離不了江湖了。
「非不能也,汝不願爾。」袁紫籐睇他一眼。
他漠然不語。
她輕歎口氣。這是他的壞習慣,遇到不喜歡說的事就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則,賴皮!
「算了,不談那個,你說故事給我聽。」
唉!他無聲地喟歎一聲。「概觀當今武林情勢,分為九派、三門、一堡……」
其實屈無常的口才並不便給,再好聽的故事給他三言兩語道盡也顯得無趣。但不知為何,她偏愛聽他說故事,因此他也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強擠著腹內少許的辭彙不停地說著,直到天際微微光亮、直到他必須離去的時候、直到她依依不捨地對他喊道:「還要再來喔!」
他在這裡說盡了一個月的話,然後回到「幽冥教」做他寡言的殺手,等待下一回相見的時刻。
「少主!」文判笑瞇瞇等在「隱園」外迎接「玩」了一夜的屈無常。為什麼說是「玩」呢?因為屈無常只有在每月初二清晨踏出「隱園」的那瞬間,會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什麼事?」喜悅、苦澀、煩悶……所有情感俱已在糖娃娃身上耗盡,從這一刻起,屈無常又變回那冷酷的無情殺手。
文判聳聳肩,拉著武判一起搖頭。「沒事啊!」只不過是教主已發現少主每月一次的脫軌,因此派下影使跟蹤,為了不讓少主的秘密曝光,他們合力殺了影使以保護屈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