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丹菁
他縱身往下跳,頎長的身形輕巧地落在樹下,耀眼的金髮顯露在光亮之下,引起一群路人抱頭鼠竄;此時,他才猛地發現自己的模樣,似乎是……太與眾不同了,如此的容貌,要他如何進入京城之中呢?
「喂,前頭的人快閃開,千萬別擋住將軍的去路!」
當塞巴斯汀仍在思忖之中,突然聽到後頭一陣吆喝,他轉過頭去,望見一輛疾馳中的馬車,正筆直對他而來。他邪氣地笑了笑,發現了一個好辦法。
塞巴斯汀的眉頭一挑,迷人的唇角略微一勾,漾出惑人的笑,疾衝的馬車旋即在他的眼前停住,甚至連前頭駕車的馬伕亦不懂馬兒為何會突地停下。
「你是什麼人?還不快閃,若是耽擱了源拓朝大將軍的時間,非拿下你的人頭不可!」儘管眼前的情勢詭譎得令他感到不安,他仍是努力地壯著膽子,扯開喉嚨向眼前的人大聲吆喝著,只希望他能夠趕緊離開。
源拓朝雖名為大將軍,不過,由於天地遞嬗,現下已不是源氏的天下,反倒是北條家的天下,遂想要取這源氏僅餘血脈的人可不少,而眼前有著金髮綠瞳的男人絕非善類。
「我的人頭?」塞巴絲汀淡淡地笑著,望進了他悚懼的靈魂,一步步優閒地走到他的身旁,一把扭住他的頭,雙眸凌厲的一瞪,隨行的侍從隨即像是無意識一般,只能呆愣在原地。「為了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可以饒你不死,不過……你必須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我,不管你願不願意……」他輕柔地笑著,嗓音低沉醇厚,大手罩上他的頂門,探入他的靈魂深處,探索著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這一個古世代到底是如何運轉的,當然也包括他身後顯貴的將軍。
過了半晌,在他得知所有的事物與時勢之後,他旋即松下大手,逕自走到轎內,拉出仍是一臉呆愣的源拓朝。「你活得這麼窩囊,乾脆別活了,讓我來代替你吧……」他輕喃著,單手將他瘦弱的身子高提於頂,剎那之間,修長的指頭爆出暗冥光痕,他隨即化為灰燼,消失在這個人間。
塞巴斯汀笑了笑,在他走入轎內之時,金髮頓時化為黑髮,連深邃的幽綠色眼瞳也化為黑曜石般的夜色眸子,瀟灑的歐式衣裳亦轉變為唐式深紫色直衣。待他坐定之後,突地吆喝:「你們還在發什麼愣,還不趕緊策馬前往城裡?」
馬伕與一旁的侍從像是突地醒過來,望著轎子裡發號施令的源拓朝,像是認定了他便是原本的源拓朝,答應了一聲,隨即拉動韁繩,策馬直往朱雀大道而去,壓根兒沒感覺到任何異處。
塞巴斯汀滿意地望見裡頭的宮景,唇角揚起詭譎的笑,在心裡告訴自己。在這裡他不再是塞巴斯汀·莫裡西斯,自這一刻起,他的名字便是源拓朝,是失勢的傀儡將軍,但是他不介意自己的角色有多窩囊,只要能夠讓他得到令他眷戀的靈魂,即使要他化為馬伕都無妨。
「愛倫,我會讓你知道背叛我的滋味是怎樣的感受……」源拓朝喃喃自語,隨著轎子快速地往前駛去,漾著笑的唇角更是邪魅地勾起隱晦的笑痕。
***
飄揚著白紗幃帳,輕巧的馬車像是毫無重量似的,飄浮在朱雀大道上,直往皇宮駛去;進了皇宮承明門,過了南庭,浮若羽翼般的轎子終於停在——紫宸殿前,自轎裡走出一位如畫仙人,駐足在殿前。
十方籬身穿純白襲衣,如雲瀑般的髮絲流瀉在身後,直抵腰側,蕭瑟的秋風拂面,將盤在肩上的髮絲吹落,露出一張嫩白的瓜子臉,如黑曜石般燦亮的水眸正若有所思地睨著來時路。
「齋宮,怎麼了?」
與她一同成長、一同自伊勢回到京城的少納言女房,不解地蹙起眉頭,望著主子不尋常的反應。
「有妖氣……」她輕喃著,細柔的聲音在一剎那之間,像是劃破寒冽的秋風,染上煦陽似的溫暖;然而,清靈的眸子裡,卻點上微微哀愁。
自九條大道以外往北走,直到宮裡,一路上全瀰漫著厚重的妖氣、怨氣,以及令她沉悶得說不出話來的怨念;她知道之前為了捍衛皇室,會引發數起戰亂,不過,想必戰爭之後,必有請祈禱師加以安撫亡靈,應不至於造成濤天怨念。可是,這一路上,這怨念卻不斷地襲擊她,令她十分惱怒。
「那可怎麼辦才好?」少納言一聽,清麗的面容也染上憂愁。別人的話,她可是不一定聽的,不過,若是齋宮所說的話,她可是百分之百一定相信。
她同齋宮是一塊兒長大的,雖然齋宮貴為上皇之王女,但是由於出身太低、身世古怪,被上皇視為不祥之人,遂被封為齋宮;打出生之時,便被送到伊勢神宮,一輩子成為齋宮,而非皇族之人。
不過,她倒是不覺得齋宮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儘管在神宮裡的人皆說齋宮是半魔,她卻不以為意,只因齋宮是如此良善的人,即使是半魔又何妨?況且,每當戰爭一爆發,遠在伊勢的齋宮必會替皇宮內的皇族祈禱,甚至在伊勢一帶破念、除魔,這樣一位不可多得的陰陽師,又豈會是半魔?
話說回來,伊勢這一帶由於局勢動盪不安,遂也讓齋宮忙了一段日子,現下好不容易事隔二十年,新就位的天皇願意迎接齋宮回宮,已算是破了先例,以為從此便能過好日子了。怎麼才回到睽違二十年的皇宮裡,竟也會有躁動的妖氣呢?
「你退下……」十方籬輕喃著。她纖白的雙手往上舉,紅艷的杏唇唸唸有辭,倏地揚起蘸墨似的柳眉,瞪大澄澈的水眸,將雙掌頂上天,幾抹七彩斑斕的光束自她的掌心向四處竄去,以東宜陽門至西陰明門,以南承明門至北玄輝門;整個皇宮皆籠罩在她的結界之下,可以杜絕瀰漫的怨念襲入宮中。
整個天際皆泛著粉紫色的薄霧,不過只有她看得見。她是多麼身不由己,多麼不願瞧見這正常人所瞧不見的光景,這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她不是個人類,而是半魔。她的能力不是來自於修煉,而是與生俱來的,遂她不是陰陽師,而是人人所畏懼的半魔,是人所不能接受的魔,是魔所不能接受的人……她快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了。
「齋宮……」少納言走到她的身旁,睨著臉色蒼白的十方籬。
她不是不知道主子的心,但是……有法力又不完全是壞處,有法力又不一定要傷人,也可以做很多有益處的事,就如現下主子設下結界一般,可以保護整個皇宮的人,是人是魔又何須在意?
不過,她不是齋宮,她是無法體會她的感受。
「我沒事。」她勾起笑,清麗的玉顏上是勉強之色。
神宮裡的師父不知告誡她多少次,她卻仍是不斷地鑽牛角尖;她知道她的法力可以幫助很多人,但是……那是因為現下的她還有身為人的意念,倘若有一天,她變成了魔,喪失身為人的意念,那時……該會是什麼樣子?
她還會記得自己到底是誰嗎?倘若她想不起來自己是誰,那麼,她是不是會像鬼魅一樣,將她身邊所有的人全都給殺了、吃了!
她見過戰亂後的血肉橫飛,她見過死傷不計其數的修羅道場,她見過人類互殘的血腥煉獄,而她呢?倘若她真的大開殺戒,那絕對不只是煉獄,不只是戰場,而是……暗魔冥獄……
她知道的,儘管她一直在神宮裡念著佛語,師父也想盡辦法以佛教化她,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的魔不時地召喚著她、催促著她,像是亟欲享受血腥的味道,像是亟欲等待血流如注的沐浴……
一想到自個兒浸浴於血泊中,嗜血地嗅聞著腥臭的血味,邪佞地舔舐著黏稠的血液……她突地打了一個哆嗦,感到沁冷的寒氣自背脊上竄升,悚懼著有一天自她體內破
繭而出的魔……
算了!十方籬無奈地笑著,拒絕再想這些惱人卻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她走到轎子前,雙手一揮,樸素的轎子連同一旁隨侍的兩三個人,全都化為一陣輕煙,只見幾張人形與轎形的宣紙掉落在地面。
「這式神可真是好用。」少納言喜孜孜地說道,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好讓她別再想著一些有的沒的,只會惱了自己。
「是嗎?」她仍是淡淡地牽引著臉部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虛應。
惟有這玩意兒,不是她與生俱來的,不過,卻是她用與生俱來的魔力學會了這個技巧。
「我們進去吧!」她輕聲吩咐著,慢慢地走向殿上。
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皇宮,她沒有半點的近鄉情怯,反倒是多了一份疑心,她是個沒有受封的王女,更是個被送到伊勢神宮的齋宮,理應是永世不得回皇宮的,而這一次上皇卻召她回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