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段小樓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將垂落的頭揚起,神情儼然又回到剛開始回到家的那樣。
「PBI已經將你姐姐的遺骸搜尋完畢,遺體已經在美國火化,預計大後天清晨送回台灣。」掛上電話,科雷克整個人呆若木雞,雙眼出現難得的空洞。「早知道我就堅持留在美國,送你姐姐最後一程。」
「我想當初他們要你先回來,就是希望你能趕緊回到孩子身邊,畢竟,活著的人要比死去的人還重要。」丁瑤的心情也是灰淒淒的一片,她看得出來,科雷克現在所要面對的問題,才是真正的棘手。
是該讓孩子們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該怎麼做,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呢?
「等到孩子們的母親骨灰一送回來,我想……就是該讓他們兩個面對現實的時刻了。」科雷克將頭垂落在兩腿之間,兩隻大掌更是不安地來回揉搓,浮腫的眼袋顯示出,他這一、兩天必定沒有睡好。
「姐姐的死遲早要讓他們兩個知道……」她煩躁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手托腮,手指還不自主地在臉頰上點呀點的。
「所以我打算在骨灰送回來的當天下午,帶他們兩個到我擇定好的一處禪寺,依照你們中國人的習俗,將她安置入寺,並且……在心情最平和的情況下,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母親將長眠於此。」他並不太瞭解中國人的喪葬習俗,只好委託他人選定良辰吉日及福山靈地,讓丁璐入寺為安。
「當天下午?」她算了算時間。「你是說大後天?」
他帶著懷疑的口吻,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大後天是聖誕節的前一天,你認為合適嗎?」她必須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他得列入考慮。
科雷克只是單線道的思考,口氣中聽出不悅的腔調。「難不成得讓他們過完一個熱鬧且愉快的聖誕節後,才能告訴他們母親的死訊嗎?」
他並不認為,過一個思念母親的聖誕節,會犯了什麼樣的大忌。
丁瑤按著額頭,一臉無力狀。身為孩子們的父親,有時太過粗心大意,可是會造成親子間水難癒合的一道鴻溝。
怪不得這兩個孩子,始終對他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你忘了小璧告訴過你,聖誕節的後一天,他要代表學校參加市長杯的英文演講比賽嗎?你還答應過他會到場給他打氣,如今你不會告訴我,說你把這件事給忘了吧?」
科雷克從出事之後,整個腦子都是塞滿著與丁璐過去的回憶,他似乎還無法一下子從這樣的悲傷中跳脫出來,以至於對兒女的疏忽,也得經由旁人的提醒,才意會得出。
「有這麼一回事。」他隱約記得,兒子曾告訴過他。
「根本就有這一回事。」她不免動氣。對於親子間的互動,科雷克恐怕還得再多去修修學分。
「所以,你要我等到聖誕節過後,再來處理你姐姐的後事?」他順著丁瑤所拋出的疑問,自行推論。
「若是你不想當個稱職的父親,讓小璧因為母親的死,心情大受影響,而失去一次難得的參賽機會,我沒有任何意見。」她認為姐姐的人寺儀式,可以緩個一、兩天。
相信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小璧失去一個代表學校去拿獎盃的機會吧!
「可是我已經請人看好時辰,這不是你們中國人最講究的嗎?我希望你姐姐在最後的安奉上,能享有永恆的安寧,我並不認為有改時間的必要。」他沒有在美國為她料理後事,已經造成他這輩子的良心不安了、可不能回到自己的故鄉,還讓她得不到安息吧!
「你曉得這次的英文演講,小璧肩負著多大的榮譽嗎?他代表全校參加比賽,所有的成敗全看他一個人,為了這次的比賽,他準備了有半年之久,你忍心看他的心血全付之流水嗎?」說完,她很快地替科雷克想出一個折衷的方式。「大後天一早,我可以先將姐姐的骨灰安奉在寺廟裡,等到小璧比賽完畢,我們再選定一個好日子,慎重地將她入塔安奉。」
要是小璧能拿到好成績,也好慰姐姐在天之靈。
只是,她的兩全其美之策,顯然不受到科雷克的青睞。
他與她的目光相鎖,緊緊環扣著。他不懂,為何一個小孩子的英文演講比賽,可以比為他母親擇定吉時人塔還要來得重要?
「我想,你應該還沒忘記,除了你弟弟,你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吧?」科雷克鄭重地提醒她,別把丁璐的後事,看得那樣微不足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句諷刺比拿一把尖刃削她的肉還難受。
「你自己心裡明白。」他專注地望著她,綠眼睛彷彿直透她內心。
「科雷克,你把話說清楚,少用那種似是而非的口氣。」她不希望他將心裡頭胡思亂想的東西,加諸於她身上,當作攻伐她的罪狀。
他本欲張口,但氣只提到一半,卻又放棄,這態度看在丁瑤眼中,更是怒不可遏。
「你用不著欲言又止,有話你就直說!」
「好,是你要我說的,小璧是不是曾經告訴過你,他和小瓷都很希望由你來當他們的媽咪?」這是在他回來後不久,小璧親口告訴他的。
「媽咪?」她想了想,小璧是有說過沒錯,不過,那也是在遊玩中,他半開玩笑說的。「那又怎麼樣?」
「所以你順理成章當起他們的媽咪,所有的事全以他們為主了?」
「照你這麼說,你是認為,我把我姐的後事全不當一回事了?」
「事實不就擺在眼前?」他忿忿不平地說道。
「科雷克,你是覺得永遠都活在懷念姐姐的生活中比較重要,還是將來好好跟你兩個小孩相處來得重要?小璧是個自尊心及好勝心都相當強的小孩,如果讓他因為母親的死而使得演講成績受到影響,對他而言是雙重傷害,你明白嗎?」
到時他要接受喪母之痛,又得面對比賽時失去水準的演出,在他幼小的心靈,恐怕到時就一蹶不振,從此自暴自棄。
她的慷慨激昂,字字句句聽來,都是為了小璧著想,也許是他從來沒有好好跟孩子們相處過,對於小璧的個性,也是自知甚少,經過她這樣一分析,他才多少有所領悟。
「聽你這麼說,如果我堅持在聖誕節的前一天,讓他們知道他們母親死亡的訊息,我很有可能成為毀掉小璧前途的父親?」
丁瑤讓自己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那是你兒子,他的前途是光明是黑暗.我無權干涉過問。」
科雷克聽了這句話,顯得很不是滋味,好像她一旦不再管他與孩子們的事,他就會開始發狂,什麼都會變得很不對勁。
「你在說氣話。」
「事實便是如此,你一旦決定好的事,又有誰能改變得了。」她懶得去翻舊賬了,有時他的大男人脾氣一來,請總統來調庭也沒用。
「這是我能為你姐姐做的最後一件事,我不想改變初衷,但是我也不想傷到小璧。」他來到她面前,將她當成是足智多謀的智多星。從以前到現在,她的腦筋一向就轉得比她姐姐快,只要丟個問題給她,多半都能迎刃而解。
他像是把她當成了消防隊員,只要大火一燒,她就必須有充分的水源,能夠很快地澆熄撲滅。
「很抱歉,不要把對不起姐姐和小璧的責任全推到我身上,這是你的家務事,不是我的。」對於他的態度和他拜託的口氣,一點也看不出「誠懇」二字,好像她天生就得義務替他們解決所有問題。
她決定一走了之,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料卻見他將她唯一離開的出路擋住,並且說道:「這也是你的家務事。」
他說這話的同時,一隻大手隨即覆了上來。
那溫暖的大掌帶著她熟悉的粗糙感,好像小貓掌心細細的肉刺,不知有多久,她未曾讓男人這樣輕輕撫摸她的粉頰,她努力地回想,卻也只能憑借殘存的記憶告訴她,十年前科雷克在芬蘭也曾這麼對她做過,那種感覺,讓她的記憶又回溯到那青澀的少女時光。
那隻手順著蜿蜒的下顎,來到她柔順的頸部,敏感的肌膚挑動著她的穴位血液開始脈動,突然之間,她的身體充滿著一種令她悸動的暖意。
「我想,我是該勇敢去面對你姐姐過世的事實,然後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你和孩子們身上。」他輕呵出聲,每一句話都像是療傷的金創藥,但願能治癒剛剛不小心被他戳傷的傷口。
她踮起腳尖,將臉偎在他的頸項之間,聞著以往熟悉的味道,的的確確是好聞的男人味。他可曾知道,憑空捏造的臆測,是多麼令人痛心疾首的感受!並不是她心胸狹窄,而是這樣的話,任由哪個女人聽來,都不會好受的。
餘氣未消的丁瑤,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得出他的歉意。只是,她不清楚,這是為了要讓她平息怒火才刻意表現在臉上的善意,還是……只想叫她當他與孩子們那條「代溝」之間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