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杜默雨
正想說「一命歸陰」,但轉念想到她怕鬼,還是忍住了。這時,一股若有似無的清淡幽香飄來,混和著熟悉的藥味,直直鑽入他的鼻孔內。
是少女的體香吧!只恐怕吃了人參果全身舒暢的滋味就是如此。再聽得黑暗中衣料的摩擦憲容聲音,他似乎可以看到一個柔軟潔白的軀體,線條柔美動人……
「鶴群,你著涼了嗎?好像呼吸不順?」她小聲問著。
「你才不要給我著涼。」凌鶴群拉回幻思,暗罵自己下流。
「你找到客棧了嗎?」
「這裡荒郊野外,沒有半間屋子,我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出路。天又黑了,我只好回到這裡,今天就準備露宿。」
「這樣啊!」微微失望的聲音。「這麼黑……」
「你換好衣服了嗎?」
「喔……換好了。」她趕忙拉攏衣襟。
「頭髮、汗水、眼淚、鼻涕都擦乾了嗎?」
「剛剛擦了。」
「把皮襖穿上。」
「披上了。」
「好。」凌鶴群掀開車簾子。「你看看外面。」
「哇,月亮出來了。」柳湘湘露出笑容,仰看天上一彎細細的下弦月,雖然不是很明亮,但總是黑暗中的光源。「我剛剛怎麼沒看到?」
「你呀!拚命地往樹林子裡鑽,當然看不到月亮了。」他紮好布簾子,讓微弱的月光稍微映出車廂裡頭的影子。「你有那麼多藥,有沒有治怕黑暗的藥呀?」
「沒有。」她摸到她的藥箱子。「我要吃一顆定心丸……」
他按住了她的手。「不准你吃。」
「我方才心悸,冒冷汗,呼吸急促,一定要吃。」
「你那些症狀全是因為怕黑引起的,你怕黑就吃,吃了還是怕黑,你吃再多定心丸,又有什麼用?」他搶過藥箱子,丟到一邊去,再去摸索出一個籃子。「我們還有乾糧,吃塊餅當作晚飯吧!明天找到客棧再大吃一頓。」
柳湘湘想拿回藥箱子,但仔細玩味凌鶴群的話,覺得言之有理。這麼多年來,吃的都是身體方面的藥,又有誰能為她開一帖「心藥」呢?
拿了硬餅細細嚼著,月光時隱時現,雖然她不時會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她知道凌鶴群就在身邊。黑暗,似乎不再那麼恐怖了。
「病娃娃,這皮水壺裡是冷水,你喝的時候先把水含在嘴裡,溫熱了以後再吞下,免得寒涼傷胃。」
兩人默默啃完餅,喝了水,他又說話了:「你的黑丸子呢?」
這是她隨身攜帶的藥物,她打開了布袋,遲疑著。「我今天不吃了,沒有拌著熱湯一起喝,很難下嚥耶!」
「這是滋補的藥丸,你最好還是每天吃,身體才會強健。拿來吧!還有你的甜話梅。」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依言拿給他了,一會兒感覺到一隻手掌伸到嘴邊,命令她:「吃了。」
她張開嘴,從他的指尖咬下一團東西,原來他將大黑丸剝碎,再和著剔掉核籽的甜話梅,要她一起吞下。
吃了大約十來口,嘗盡鹹酸苦甜的味道,終於把那顆大黑丸吃完,他又送上皮水壺。「慢慢喝。」
終於,似乎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兩人無聲地坐在車廂裡。柳湘湘問道:「我們該練功了?」
凌鶴群挪了挪幾口箱子和包袱,空出一個可以躺下的空間,再從自己的包袱拿了幾件衣服鋪上。「今天不練了,你白天吹了一整天的風,晚上又受到驚嚇,你還是早點睡覺,養足精神,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你睡哪兒?」
「我坐在車頭這邊睡。」
「我冷,你抱著我睡,好嗎?」膽怯的聲音搏了出來。
凌鶴群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仍然坐著不動。
柳湘湘將皮裘攏了攏,臥倒在他清出來的空間上,也不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弦月又消失了,冷風從空隙中吹進來,柳湘湘的呼吸轉為短促,身體也打起哆嗦。
凌鶴群放下擋風的簾子,心思千回百折,終究不忍那畏寒的小小身子。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荒野變成無所禁忌的化外之地,他挪動身子,摸索到她的身邊,從她背後伸手緊緊地攬住她。
兩人側躺著,他的胸貼著她的背,他的大掌包著她的小手,一如十幾日來的動作,只是此刻,他們都是清醒的。
她撫著他的指頭。「好暖,鶴群,好暖,我好喜歡。」
那呢喃的語聲差點讓他無法自持,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她。
「鶴群,叫我的名字。」
「湘湘。」他的氣息吹拂著她的髮絲,聲音異常地溫柔。
「方纔你在樹林子喊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拘提魂魄的鬼差來了,不過,鬼差唱名應該不會是焦急的口氣吧!」
「你在那邊哭,我才以為是鬼哭神號。不是叫你不要亂哭嗎?萬一哭岔了氣,又生病了怎麼辦?」語氣雖凶,聲音已不再霸道。
「我怕黑,真的很怕黑。」她捏緊了他的指頭。
「現在怕不怕?」
「還是有點怕,可是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那麼怕了。」
「我那些甥兒都不怕黑,他們常常在晚上熄了臘燭玩捉迷藏,搞得滿屋子雞飛狗跳。你呀!比小孩子還不如。」他輕笑著,嘴唇擦著她的發。「人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怕黑呢?」
「你要聽我說故事嗎?」
「怕黑還有故事?你小聲說就好,我聽得到,不然又會喉嚨痛。」
「我說了喔!」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地。「我出生的時候,我娘親難產,還沒有把我生下地就死了,他們正要幫我娘洗身換衣時,一個老嬤嬤發現我已經擠出半個頭,於是她大膽的用力壓一壓,就把我生下來了。」
凌鶴群感到一股詭異的寒意,他又把她摟緊在胸前,以自己的熱氣暖和她的身子,不願再有任何的寒冷侵襲她。
「你不想聽嗎?我不說了。」
「你這麼愛說話,今晚讓你說個夠。繼續說,我在聽。」
「我奶奶知道了以後,把我看成是鬼胎,本來要把我丟了,是我爹求情才把我留下來,可是家裡的人從此把我當作不祥之物,沒有人願意親近我,就連請來的奶娘也是隨隨便便餵了奶,就把我扔在床上。」
「你小嬰兒的事情還記得呀!真是天才神童。」
「怎麼會記得?這些都是後來偷聽到別人說的。」她邊說邊玩著他的指頭。「爹連續娶了兩個後娘,她們很爭氣,拚命生兒子,所以我有七個弟弟,爹和大娘二娘忙著養弟弟,根本沒空來看我,是那個老嬤嬤看我可憐,有空就過來教我走路、說話,可是她不久就死了。奶奶說我有邪氣,害死了老嬤嬤,她找了道士作法,把我關在房間裡,不讓我出來。我忘了那年幾歲,應該年紀很小吧,那是我第一個記憶,一片的黑,完完全全的黑。我一直敲門,一直哭,可是沒有人理我,我在房間跌倒了,流血了,哭哭啼啼爬到床上,還是黑……我出不去……」
她劇烈地顫抖,他來回摩掌她的手臂,擦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流,又在她耳邊低語著:「我在這裡陪你,不要怕,再怎麼黑,再有什麼妖魔鬼怪,我都幫你打跑了,不要怕。」
他的柔言軟語就像是一顆具有效力的定心丸,她的心跳平緩了下來,仍是抓緊他的指頭,又繼續說著:「我六歲那年,奶奶過世了,爹才開始對我好一些。他教弟弟練劍練拳時,會叫我跟著學,他請夫子教弟弟唸書,也叫我去旁聽。可是我常常生病,練武練不全,讀書也讀不好,幸虧認識字了,爹四處走鏢又帶回來很多雜書,所以我常常抱了一堆書到房裡看,消磨很多時光。」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常識,都是看書學來的?」
「從小到大,每本書都看過十幾遍,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很多書裡的情景,從來沒看過,談到的美味料理,我也沒吃過。」
「你懂這麼多,家裡又不是沒錢,為什麼不叫家人幫你補補身子?」
「大夫說我不能亂吃,只是開了一堆藥丸要我養身,而家裡的人認定我是病人,總是煮些清淡的食物給我吃,我也就這樣長大了。」
「難怪我看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枯瘦模樣,你這不是真正的生病,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啊!」他握住了她細細的指頭。
「我好幾次病得不輕,差點都要死掉。十六歲那年的大病,我昏迷不醒,爹連棺木都叫人準備好了。」她的聲音很低。「後來我竟然好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覺得像我這種隨時會死掉的人……」
他突然用力一捏,疼得她停下說話,但他並沒有說什麼,於是她又繼續說道:「我開始期待,想要出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能夠到處走一走,看一看,也就死而無憾了。我想到尼姑可以四處化緣,就先在家裡學拜佛,結果跪了一天,人就病倒了。」
他哈哈大笑,氣息噴在她的頸項上。「病娃娃去當尼姑,還沒有化到緣,就先讓善男信女慌了手腳,恐怕還要特地為你蓋一座尼姑庵,讓你養病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