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杜默雨
「嗯,敏中為國著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記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選任官員的時候,注意一下陳敖。」
「喳!」
提醒就提醒,於敏中不信皇帝日理萬機,明年還會記得那顆芝麻陳敖;更不信吏部在袞袞求官的冗長名單中,會特意挑出不送禮的陳敖。
總之,再見啦,陳敖,回去寫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臘月紅梅花開時,蘇州,虎丘義學。
那個應該「采菊東籬下」的失意丟官縣太爺,此刻正面對幾十隻亮晶晶的眼睛,帶著他們琅琅吟誦著。
「要為人,須讀書。諸般樂,總不如。識得聖賢的道理,曉得做人的規矩。看千古興亡成敗,有如目見耳聞;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離家出門。兵農醫卜,載得分明,奇事閒情,講的有趣,這是讀書的樂。」
跟孩童有模有樣地覆誦,一張張小臉蛋容光煥發。
「先生已經講解過這段內容,還有沒有問題?」陳敖問著底下的孩童。
「請問先生。」一個小男童舉起手,不解地問道:「你說讀書求學問,有了學問可以做什麼?」
「有學問就當先生,教我們讀書寫字。」孩童們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爹說,學會認字就好,他沒錢讓我唸書。」
「先生說,我們不必交錢,是縣衙出錢買紙筆,租屋子,我們才能唸書。」
「唸書要考狀元嗎?我娘說我沒命考狀元,還是回家賣湯圓。」
「大家安靜。」
陳敖右手握著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發出聲響,眾孩童立刻安靜無聲。
看來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陳敖整整神色,擺出課堂上應有的嚴肅臉孔。
「先生告訴各位,讀書是求取學問的一個方式,我們可以從書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讓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訴各位,世間還有許多學問,是經由實際生活累積經驗,就像阿東幫娘賣湯圓,也是一門學問。」
跟孩童聽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轉睛望著先生。
「做湯圓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樣的糯米才香?又要怎麼搓湯圓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兌多少水?煮多久才不會糊爛?這就是煮湯圓的學問。先生就不懂這門學問,遇到煮湯圓時,還得來請教阿東,阿東煮得好的話,沒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賣湯圓的狀元。」
「嘩!」有些孩童聽懂了。
「我爹打鐵,我也要認真打鐵,將來做個打鐵狀元。」
「我要當牽牛狀元,你們一定不會放牛!」
「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寫名字的狀元。」
陳敖微笑聽孩子們的夢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他們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全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唸書識字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因為縣裡辦義學,所以在農閒或家裡暫時不需要幫忙時,他們才能聚到這裡認幾個大字。
他不求教出真正的狀元,只求教導孩子明白事理,努力上進,做個有用的人。
「好,今天講課到此,大家回去默書,下回背了這段給先生聽。」
「哎!」慘叫聲連連。
「要是默不出來,就要吃板子。」
「嗚!」
「別吵,咳!先生明天要成親了,接下來是除夕、過年,義學放假到元宵,所以下回上課時間是正月十六,大家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默書,每天認幾個字,很快就背起來了。」
「喔。」好像挺艱難的,小臉蛋全是愁眉苦臉。
「記得明天過來豐富之家吃喜酒,幫先生的婚禮捧捧場。」
「哈!我們一定去!」眾孩童開心地叫了起來。「先生要當新郎倌了,我們要看新娘子……哇,在這裡!」
幾十隻眼睛往後看去,正在門外掀簾子的米軟軟窘得放了下來。
陳敖露出會心一笑,喚回眾孩童的注意力。「大家收拾書包,可以下課了,書本帶回家念,記得別弄丟,文房四寶也帶回去,有空練練字,千萬別練到弟弟妹妹的臉上,知道嗎?」
「知道了,先生!」
孩子們嘻嘻哈哈,仍捨不得離去,還有用功的,又伏到桌上練起字來。
「姨爹!」安心心牽著安雙雙和安對對,三個娃娃笑呵呵地跑了進來。
安雙雙和安對對才剛會走路,好奇大眼骨碌碌地四處張望,搖搖擺擺地像兩尊不倒翁,一模一樣的臉孔特別惹人注目,若不是安雙雙戴著繡花小帽,安對對戴虎頭小帽,連陳敖也分不出來呢。
「你們也來唸書了?」陳敖揉揉三張小臉蛋。「那邊乖乖坐著,姨爹給你們看圖畫本子。」
他知道米軟軟不好意思進來,於是起身走到後門外。
「軟軟,怎麼有空過來了?」他微笑拉拉她的手。
「知道你要下課了,就帶他們出來散步。」學生一個個走出來,笑嘻嘻地瞧他們,米軟軟被看得臉紅。「順便跟你說,巡撫夫人又來了。」
「一個月二十兩,她接受了?」
「嗯。」米軟軟吃吃笑著。「她說,你心懷舊仇,吃人不吐骨頭,別的先生是一年十兩,你一個月就要二十兩,而且不教功課,只批文章,真是太貴了。」
「學生愈笨,老爹愈有錢,我就收得愈多。她也不想想批她寶貝兒子的文章,我得修辭、批注、大幅刪改,點出不通的地方,這可耗掉我多少心力呀!」
「敖哥哥。」米軟軟語氣略感疼惜。「你白天跑大戶人家教課,又教義學的孩子,晚上還要批卷子,幫人寫賀帖祭文的,有空還寫戲,你辛苦了。」
「軟軟你陪在我身邊,我再忙再累,也忘了。」他握緊她的柔美,深情望她。「再說教書寫戲是我的興趣,我一點也不辛苦。」
「還是少接幾戶人家的課,別累著了。」
「姊夫要蓋屋子了,我是家裡的一份子,身強力壯的,已經白吃白住一年,怎能不盡點心力?」
他的話,讓米軟軟感覺很窩心。
就當他是一家人,這才讓他「白吃白住」,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陪他一起度過最低潮的時候。
一年來,他雖然曾經彷徨躊躇,但藉由閉門沉潛,唸書寫戲,他重新找到生活重心;接著不久,袁大人知道他回來了,特地登門請他教導義學的孩子,他二話不說,允諾免費教導。慢慢地,有人來求文、求字,他也開始有了收入,過著像普通蘇州文人一樣的生活;而秋天過後,他更是忙碌了。
「瞧你,不管做什麼事,就愛出風頭,把自己忙壞了。」
「沒辦法!」陳敖一臉無辜,攤攤手。「我怎麼知道指點了那幾個秀才朋友,教他們寫八股文的致勝秘訣,他們全考上今秋的舉人?然後那些大官、大財主就找我去教公子讀書了。」
「呵,你這麼厲害,怎麼端個盤子,也會燙出水泡,」
「唉,我向來不會照料生活,到現在只學會燒水,所以呀……」他環住了她的腰。「我一定要娶軟軟來服侍我。」
「我很忙,才不服侍你。」她羞怯地推開他。
「明天洞房花燭夜,就讓我來服侍你吧。」
米軟軟的臉紅成一塊柿餅,還一路紅到脖子邊,和身上的紅襖子相輝映。
「我好想吃狀元糕……」他耍賴地拉住她的手。
「你這幾年吃了幾百斤,還不夠呀?」
「不夠。」他啵地一聲,親上她的嫩頰,神秘兮兮、磨刀霍霍地笑道:「明天晚上,我再來大吃特吃……哇!」
米軟軟的小手正捏在他的腰上。
「軟軟,你會捏人了?」陳敖驚喜地伸出手。「我也來捏你。」
「哎呀!」米軟軟笑著躲開,還是被他大手抓了過去。
「有人在嗎?」
學堂大門外有人探頭探腦的,米軟軟羞得無處可躲,推開陳敖,慌慌張張地鑽進屋子裡。
「呔!又是你們兩個!」陳敖轉向那兩位老漢,笑著打招呼。
「大人……啊,叫錯了,先生,你得幫我評評理呀!」孫老七牽了一頭羊,滿臉憤慨。
朱八哥提了兩隻鴨,也不遑多讓地搶先告狀。「先生啊!這個孫老七的鴨子闖到我家園子,跑到小池塘游水,嚇死了三條金魚,我要宰了他的鴨子,他就搶走我的羊不放,你說,孫老七不是強盜嗎?」
孫老七也忙著申訴。「大人,冤枉啊……不對,我又叫錯了,先生!我還沒向他討回鴨子呢,這個姓朱的放羊吃草,吃到我辛辛苦苦栽出來的小菊花,我當然要逮住這隻羊,向你求個公道了。」
陳敖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們去找過袁大人了?」
「找過了,被趕出來了,他說我們是什麼……徒的,老朱,什麼來著的?」
「笨!沒學問,是好訟之徒。」
「先生,你主持公道嘛!」兩個老漢異口同聲,期待地看著陳敖。
「好,這事情的解決方法很簡單。」
「呵!」兩個老人家十分興奮,就知道陳大人一定有辦法。
「既然你們都不肯歸還彼此的鴨和羊,不如孫老七宰了羊,做成一道香噴噴、好滋補的栗子羊肉;朱八哥也烤了鴨,記得加上甜醬,做成京城最時興的脆皮烤鴨,明天一起送到我成親的酒席來,順便留下來喝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