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杜默雨
「男子漢敢言敢當,本官佩服。」陳敖在座上抱個揖,又轉頭道:「盧氏,你願意嫁唐秀才為妻嗎?」
盧氏驚訝地抬起頭,看了兒子,又看了唐少楠,最後紅著臉低下頭。「小兒已為民婦作主了。」
「好,唐少楠,本官命你擇吉日娶盧氏進門,別忘了送張喜帖過來衙門,做為本案結案的憑證。」
「多謝大人玉成婚事!」唐少楠欣喜不已。
「大人啊!」王彪睜大眼睛,喊得驚天動地。「你不判他們的姦情了?」
「兩情相悅,男未婚,女寡居,詩文傳情,情投意合,幼子促良緣,恩師成繼父,這是何等美事呀。」陳敖搖頭晃腦說了一堆文縐縐的話,又一本正經地道:「本案從頭到尾說得明明白白,這只是一段普通的男女戀情,王彪的告訴不成立,本案審結,大家都回去吧!」
外頭的老百姓用力鼓掌,陳大人審案果然明快,四兩撥千斤,輕而易舉駁倒亂告秀才的王彪,否則盧氏孤兒寡母一點薄產,也要教這壞心叔叔侵吞了。
王彪忿恨起身,離去時還不忘惡狠狠地瞪陳敖一眼。
陳敖才不怕別人瞪他,更不怕上頭的知府或巡撫大人翻臉,既然他們敢來關說案子,就表示這案子有問題,他天生嫉惡如仇,愈是有人走後門關說送禮,他愈是要為平民百姓伸張正義。
他翻起下一張狀紙,上頭儘是歪曲的字跡,好不容易辨出文字,不禁笑斥道:「下一件案子,孫老七告鄰居朱八哥偷採他家絲瓜,朱八哥反告孫老七放狗咬他,呔!又是他們兩個!這種小事也要本官出面?傳兩位當事人!」
孫老七和朱八哥等久了,兩個仇人一見面,立刻打打鬧鬧出場,衙役趕忙上前阻止,看熱鬧的老百姓笑聲不斷,現在不看審案,倒是看猴戲了。
陳敖剛審完大案,心情輕鬆,也不去喝止。他不經意地望向群眾,在紅男綠女之中,有一抹纖細的月白身影格外突出;她笑意盈盈,神情嬌甜,正和她抱著的女娃娃說話,那小巧臉蛋透出紅暈,真是像極了秋日紅撲撲的甜蘋果。
米軟軟來了?!陳敖心頭一跳。她是他第一個認識的蘇州姑娘,那時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低著頭,紅著臉,舉止嬌憨稚氣,為他端出一碟狀元糕,軟膩膩地說了祝福話:「吃糕步步高,吃了狀元糕,祝舉人老爺一路平安上京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
後來他果然中了二甲進士第二名,又被派任為吳縣知縣,上任第一個案子就是審理安居樂的冤獄案。這幾年下來,他和安老闆一家很熟了,唯獨沒機會和米軟軟說話,只有每晚他到豐富之家吃飯時,她會為他端來飯後茶點,仍是軟膩膩地說句吉祥話,然後立刻躲回簾子後頭的廚房。
那雙端著茶盤的小手白白嫩嫩,好像是軟綿綿的狀元糕……
「大人?」書辦見他發呆,忙提醒道:「大人,孫老七和朱八哥到堂。」
「喔。」陳敖回過神,驚堂木一拍。「審案了。」
※※※
米軟軟放下安心心,笑道:「心心,你好胖,姨抱不動了。」
「姨,再看看,大人好神氣喔。」安心心扯了米軟軟的衣擺。
「心心,我們送飯給陳大人,就該走了。」
提到陳大人三個字,米軟軟的笑容變得羞澀。這個陳大人呵,似乎永遠長不大,幾年前是這張娃娃臉,幾年後還是像個生嫩的書生秀才。不過,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吳縣的地方父母官,也是多少蘇州姑娘心儀的對象呢。
米軟軟抿唇微笑。很久以前,她躲在簾子後頭瞧他教訓白吃白喝的流氓,心底就記下這個人了;後來他來到蘇州為官,她更喜歡躲在簾子後頭,看他專注吃飯,每當他放下碗筷時,她會為他送上點心,再躲回廚房,注視他品茶的神情,或是看他咂嘴舔舌吃下一塊甜糕,拍拍肚子,打個飽嗝。
陳大人很可愛呢,她喜歡看他開心吃飯的模樣,但只是偷偷看,她可不好意思面對他;為了避免待會兒打照面的尷尬,她還是趕緊送飯進去吧。
「請問這位差大哥,我幫陳大人送飯來了,要交給誰呢?」她退出人群。
「啊,是米姑娘。」那位差役看到米家小廚娘,笑咧了嘴。「我幫米姑娘拿進去,可大人還沒退堂,一時走不開……」
「差大哥你忙,我自己來就好。」
牽著安心心,米軟軟挽緊食籃,順著衙役的指示,走過一條小走廊,繞過幾個彎,來到衙門後頭的最後一進院落。
陳敖沒有官舍,他一個人住在衙門裡,米軟軟踏進廂房,打量有點混亂的房間,不覺紅了臉蛋。
床上棉被沒摺,幾件衣服隨便搭在椅背,書案散放著紙卷和書本,地上疊著兩隻舊布鞋,還滾落了幾團捏皺的紙丸子。
「髒髒!」安心心跳進房裡,好奇地東張西望。
「陳大人沒有夫人幫他打理,當然髒了。」
「心心掃地。」安心心從門板後面抓出一支掃帚,笑呵呵地去推紙丸子。
「心心呀,別玩陳大人的東西了。」
米軟軟說歸說,還是掩不住好奇心,放下食籃,看到茶几上擺放剪刀和針線,又多看了幾眼。
男人也會拿針線?米軟軟看到幾截毛掉的線頭,噗哧一笑。她知道陳敖一定試了很多次,卻是怎樣也穿不過針孔。
她再拿起旁邊的衫子,翻看檢查,原來是袖口的縫線鬆掉了。
她一向擅長女紅,縫個袖圈兒不是難事,她拿剪子鉸掉線頭的毛邊,以指頭抿了抿,靈巧地穿過針孔,打個結,再密密地縫起衫子。
好像是做什麼壞事似的,米軟軟心頭撲撲亂跳,一張俏臉如滾水一樣沸騰,燒得她沁出汗珠,手上的動作也更加快速了。
「金針兒,我愛你是針心針意,望的你眼穿,你怎得知,偶相縫,怎忍和你相拋棄……」
陳敖一邊走著,一邊哼著小曲,手上搖著紅纓帽,當作扇子搧涼,一踏進屋子,一顆心咚地一跳,再也哼不出一個字。
米軟軟及時扯掉線頭,放下衫子,低了頭不敢說話。
「是米米……米米米姑娘……」饒是陳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此時乍見粉嫩嫩的狀元糕姑娘,還是教他心如打鼓,亂掉方寸了。
「陳大人,我給你送飯來了。」米軟軟仍是低著頭,臉上紅暈如醉。
「啊,謝謝你!」陳敖也不敢看她,又是搔搔頭,又是不自在地扯平官服,總算吸了一口氣,規規矩矩地放好紅纓帽。
「大人公務繁忙,我就不打擾了。」米軟軟轉過身喚道:「心心,走吧。」
「嘻,心心畫畫兒。」
安心心不知什麼時候爬上陳敖的書案,小手握住一支大毛筆,蘸滿墨汁,開開心心地揮灑著,小圓臉還沾上一塊墨漬。
「哎呀,心心,快下來。」米軟軟上前抱她,安心心卻撐住桌面,大毛筆用力戳弄紙張,畫得不亦樂乎。
「心心畫爹,嘻,爹的臉大大,耳大大,腳大大……」
「糟!」米軟軟變了臉色,使盡力氣抱走安心心,急道:「你畫花了陳大人的公文,那可是很重要的東西,心心,快起來。」
「心心要畫畫啦!」
「不能畫了。」米軟軟十分緊張,又很害怕,硬是拖走安心心。「弄壞衙門的東西,陳大人會打板子的。」
陳敖忙上前道:「米姑娘別慌,我不會打板子的。」
安心心在米軟軟的懷裡猛蹬腳丫子,一根毛筆朝著空氣點呀點,扯著脆甜甜的嗓音道:「爹說,好官不亂打板子,陳大人是大大的好官,不打心心板子。」
陳敖被這小女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心,你好會說話。」
安心心掙開米軟軟的手,一溜煙爬上椅子,雙手插腰,抬頭挺胸,一雙大眼稚氣而靈動,很驕傲地宣佈道:「我不是小心心,我是安心心!」
「好,好,你不是小心心,我叫你心心,好不好?」陳敖抱下安心心,拿走毛筆,摸摸她的小辮子,笑問道:「心心吃飯了嗎?」
「開店前吃過了。」安心心口齒清晰地道:「姨給大人上菜嘍。」
米軟軟被安心心一喊,嚇走的三魂七魄回來了一半,低著頭,絞著指頭,囁嚅道:「陳大人,很抱歉,心心不是有意亂畫的,要罰就罰我好了。」
她是嚇壞了,那玉蔥也似的指尖,好像還在微微發抖。陳敖伸出手掌,立刻又放了下來,搓著手掌,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道:「米姑娘,真的不打緊,幾張紙而已,沒什麼好罰人的。」
「可是……可是這是邸報,還有總督衙門的公函……」
「你看得懂?」
米軟軟不懂大人為什麼這麼問,抬起水靈靈的眼眸,不經意和陳敖四目相對,那雙黑眸嵌在他俊秀的臉上,也是直直地瞧她。
剎那間,兩人的心臟像是下了油鍋的青豆,立時蹦蹦亂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