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丁千柔
瑩楓可以感到日燁心中的陰影在浮動,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日燁時就感應到的,但是此刻她似乎明顯的收到日燁的心正為那陰影傷痛著。
「我才沒有……」
日燁有著被人看穿的驚慌而急急否認,但是她的眼光對上瑩楓那對似乎可以瞭解人心的清澈雙翦時卻一下子噤語了,她覺得自己有股傾訴的衝動,而瑩楓的雙眼正明明白白吐露出等待的意思,她幾乎是不自覺的開口:
「在十三歲以前。我一直都住在塞維爾的特裡安納區。十幾年前的特裡安納區和現在完全不同,那兒到處是髒亂、貧窮、簡陋,任何你想得到的邪惡在那裡都找得到。
「我是一個父母不詳的黃種人和白種人的混血兒,注定一生下來我就必須在別人的異樣眼光下生活,尤其在特裡安納這個地方,你永遠想像不出人類會怎樣的殘忍。」
日燁想起那一段總是充滿著侮辱的生命,其他的人永遠不能瞭解她是花了多大的毅力,才讓自己不被那些惡意的嘲弄打倒、費了多大的勇氣才活過來的。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和安麗妮生活在一起,她是一個吉普賽人。也是特裡安納最棒的一個舞者,如果運氣好的話我相信她會成為數一數二的大明星的,但是她的運氣似乎一直跟她做對,不能伸展抱負的她漸漸的染上了酗酒的習慣。
「我不曉得她為什麼要收留我,因為她似乎並不喜歡我,尤其在喝酒之後,我常常會發現她用一種近乎憎恨的眼光看著我,但是我總以為那只是我的多心,因為她再對我怎麼不好。仍是世上我唯一擁有的親人,至少在十三歲以前我一直這麼認為……」日燁似乎又陷入往事一般的安靜了下來。
看來在她十三歲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這件事也就是日燁中陰影的根源。瑩楓雖然心急的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現在出聲只會壞事。所以她聰明的選擇靜靜聽下去。
好一會兒日燁才又開口:「我和安麗妮一直都靠著她在酒館跳舞的微薄收入為生,但是到了我十一歲的時候,她的酗酒惡習已經嚴重到讓她無法跳舞,而家中的一切只要能換酒的她都一一變賣光了;我們的環境原本就不好、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就化名『火鶴』到酒館去跳舞。
「在安麗妮的耳濡目染下,我對佛朗明哥早就非常熟悉。
但直到我開始跳舞,我才明白為什麼人家說到佛朗明哥的時候總是會用狂熱來形容。是的!就是狂熱。我可以感到佛朗明哥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呼吸甚至於我的靈魂和身體,我可以將我的欣喜欲狂發揮到極點,將我的痛恨和對人世的嘲諷全都藉由佛朗明哥表現出來、宣洩出來。
「原本我是為了生活而跳舞,但漸漸的我迷上了佛朗明哥,此時的我不再將它視為一種舞蹈。它已經變成我生命的全部,我從不曾故意象徵什麼,或是企圖敘述什麼典故,我只是表白我的情緒,我只是隨著我的心情跳舞,因為我和舞蹈已合而為一。」
她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樣的舞著的——在那個熱情激昂的世界裡,她可以忘了自己是一個受人排擠的小雜種,她成為天、成為地、成為一切的一切……
「那時我常想,上天雖然給我比許多人坎坷的生命,但是它至少公平的賦予我這天賜才能,為此我是應該感恩的了,只要能永永遠遠這樣跳舞下去。我不怕未來迎接我的會是什麼磨難,我可以將一切寄托在舞蹈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雖然我不希望安麗妮再酗酒下去,但我也沒有辦法制止她,所以也就只能隨她去了,我跳舞的所得全都被她拿去換成了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曾希望就讓她這樣毀了自己,或許上天是要懲罰我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情發生。」
日燁看向瑩楓,但是瑩楓卻知道她的眼光落在她身後好遠的地方,那種眼光像是沉思又像懺悔,卻更有著說不完、道不盡的哀戚。
「這時有一個人出現了。剛開始時我只覺得好像常常在酒館遇見那對金色的眼睛,但是漸漸的我卻期待著他的出現,期待著在他的眼中看見讚賞的意思,於是我舞得更瘋狂了,因為我只有在舞蹈的世界裡才能表現我的心情。
「隨著我瘋狂的舞蹈,『火鶴』的名字似乎漸漸的響了起來。許許多多的人開始告訴我,我將成為西班牙最亮的一顆星。或許會也或許不會,我從不曾在意,只因為我跳舞只是為了跳舞,其他的我並不關心。但是我並不知道我這樣的態度竟然在不經意的時候刺傷了一個人的心。」想到這一點,日燁又是一陣黯然,如果當初她曾留意,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是安麗妮?」瑩楓忍不住出口猜測。
日燁點點頭,然後她又說了下去:「我的成功代表著她渴望的一切,而我不在乎的態度卻刺傷了她的自尊心,你不會明白對驕傲的西班牙人來說自尊是多麼重要的東西,而一個佛朗明哥舞者又是多瘋狂的捍衛她的自尊心。
「你一定懷疑我為何要用瘋狂這個字眼,這並不是侮辱。
跳佛朗明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瘋狂的因子,因為它的本身就是瘋狂。」
講到這裡,日燁的思緒又回到十五年前改變了她生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
火鶴仍是像往常一樣的跳完了舞然後就回家,當她回到家中卻發現安麗妮異常清醒的等她回來,這是好久以來火鶴第一次看到她清醒的樣子。帶著些許疑惑和欣喜,她暗暗希望安麗妮會從此就戒掉那些教人深惡痛絕的酒。
半夜,她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而在睡夢中驚醒了過來,卻訝異的發現自己被綁得緊緊的,而安麗妮則一邊喝著酒一邊恨恨的瞪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怯怯的問著看來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安麗妮。
「你沒有權利擁有那些喝彩、掌聲和榮耀,那些都是我的。」她激動的揮舞著手中的酒瓶,好些個酒都灑到火鶴的身上,那刺鼻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縮了一下。
「喲!我們偉大的火鶴受不了這種墮落的味道嗎?」安麗妮將整瓶酒倒在她的臉上,滿意的看著她掙扎躲避的樣子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一直把你當做我的媽媽呀!」火鶴傷心的說。再怎麼說,打她有記憶以來,安麗妮就是她唯一的親人。
「少噁心了!誰是你媽,當你爸選擇要她而不是要我的時候。我就注定了不會是你的媽媽。這一定是報應才會讓他們生下你不久就都死了,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拖著你這個小鬼頭?那是因為我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是誰搶走了我心愛的男人。」她惡狠狠的瞪著她,似乎在她的身上找到那個搶了她心愛男人的女人影子。
「不會的!你騙我!」火鶴不敢相信的說,她一下子不能接受她不是被遺棄的私生女,而她唯一的親人卻變成一直恨她的人。
「你和你媽媽流著相同的血液,她搶了我的男人,而你則搶走了原本該屬於我的佛朗明哥,我早該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把你丟到瓜達幾維河去的,那麼你今天也不會在這裡搶走我的光彩了,我知道你就要成為大明星了,我看到那台攝影機在拍你的舞蹈,那本來應該是我站在那個舞台上的。」
「我沒有……」火鶴恐懼的看著但是瘋了的安麗妮,她不知道什麼攝影機的事,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安麗妮的恨意已經在沸騰。
「不過現在也不遲。」安麗妮冷冷的笑著,她一把敲碎手中的酒瓶底部,一步一步的接近火鶴。
「不要!」她攸地明白安麗妮想要做什麼,她拚命的掙扎,無奈身上的繩結是如此的牢固。
「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安麗妮目露凶光,舉起手中尖銳的破酒瓶……
火鶴只覺得火燒般的疼痛從她的腳上燒了起來,但是除了第一下的疼痛有感覺之外,其餘的就再也沒有知覺了。因為她的心在這刻死去。她知道自己是再也沒有辦法跳舞的了,而一個死了心的人是再也感受不到什麼了。
她的失神狀態一直到聞到了煤油刺鼻的味道後才回過神來,她驚覺到安麗妮竟然準備放火燒死她。但這一刻她竟沒有任何的恐懼,對一個不再能跳舞的舞者來說,死亡倒是一件解脫。
她默默的看看安麗妮在她的四周灑著煤油,直到看到安麗妮的衣角競垂在煤油上,她出聲想要警告她。
「你不能……」
「怕了嗎?你愈怕我愈高興。」安麗妮截斷她未說完的話,將火柴點燃,火星掉落在安麗妮的腳邊。一下子火就燒上了安麗妮,一陣哀號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