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陳毓華
好半晌,他才鼓足勇氣說。「或許——你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聽他語氣中並沒有嘲諷的成分,她撇撇嘴。「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你晴時多雲偶陣雨的脾氣。還有啊,你們都不吃飯的啊?我找不到廚房,呃,我的意思是我在外頭跑了半天,找不到一點可以止饑的東西。」剛才下肚的那些糕點經過這番折騰,早不知消化到哪裡去了。
她可真是坦白,理直氣壯得很,而且沒有半點忸怩害臊的神色。衛寇隱隱有股直覺——她似乎真的是另一個女孩;那個叫「蘇映心」的女孩。如果是真的,那古素靚呢?
那拒人千里之外,永遠面無表情的木雕美人又到哪裡去了?這個問題牽涉範圍太廣了,在目前情況下,他無法思索出什麼結論來,他必須先安頓好眼前這人才是。
不安頓也不行了,他招架不住她。「你當然找不到廚房,廚房設在主屋的東南側,那邊是風尾,比較安全。」
「你的意思是說——」難不成吃頓飯還得千里迢迢跑上老遠的路?她還未及說出她的疑問,他就接腔了。
「我的意思是你先回主屋,隨後我就叫人把你需要的東西送過去,好嗎?」這次,他是真真正正以對待蘇映心的禮貌對待她了。
「這宅子還有人嗎?」如果有的話怎麼可能全像說好了似地一瞬間跑個精光?
「佟家寨呈方形,周長四百公里,位於滴翠峽上游,有東、南兩城門,城門各築城樓,城中心建鐘鼓樓,城外有護城河,主體建築有三重,第一重為校閱廣場,中央為議事廳,第三重為主屋,至於南北兩翼則另有他用。你住的屋子屬於第三重,是佟家寨中最隱密最安全的地方,下人若沒有經過召喚是不准進人的。「滴翠峽上的佟家寨固若金湯,就算知道了地形和建築物分佈,外人仍無法越雷池一步,單單城門上四垛箭樓就足以遏退不長眼睛的宵小了,更何況寨中還有三十六飛騎大將鎮守。
「那你不是下人嘍?」她聽得仔細,在心中替這座(其實應該說是座碉堡比較妥貼)
畫出一幅藍圖,她沒機會見過真正的城堡大到何種程度,但單憑她今天逛了一大圈還走不出內院,再加點想像便不難瞭解它龐大到何種程度了。
「應該不算是吧!」他有些神秘。
看也不像。他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沒見半個人阻攔過他。「那麼,你一定是佟家寨的主人了?」她的眼睛突地一亮。
他開始覺得跟她談話挺有趣的。「我姓衛。」
她骨碌碌的圓眼飛快轉動,又猜:「你是佟家寨的醫生……藥師對不對?」
他不得不驚訝,不得不佩服,佩服她的靈思聰敏,若非方纔已存她有奇怪身份的可能,這會兒必定又要懷疑她意在打探佟家寨的內部消息。
「哈,對了!」她由他讚許的眼光中知道了答案,不過,她的好奇心可還沒得到滿足,她還得把自己身處的所在地弄清楚才行,尤其這「佟家寨」三個字聽起來像個強盜窩似,她怎能任自己流落在這不明不白的地方!
「衛寇,你告訴我,『滴翠峽』位於什麼地理位置?」
她非常好問,往昔的古素靚絕不可能問這她已瞭若指掌的問題。「滴翠峽、雙龍峽、龍門峽又稱巫溪,巫溪源於川、鄂交界的大巴山麓。」
巫峽?巫溪?那滴翠峽豈不是位於陡壁赤黃、綿亙數里,高逾百丈的高峰奇頂上?
「你能不能再告訴我現在是什麼年代?」
見她的語氣明顯地消沉下去,有氣無力的,難道她想到了什麼?「今年乃順治五年。」他說。
「順治五年?天哪……換算過來差不多是一七三二年左右,一七三二年?我從一九九五年回到順治五年的滿清大皇朝年間,為什麼會這樣呢?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來的?
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麼回去?這下子全完了!
功課不死當都不成了。「她嘀嘀咕咕的,心底的彷徨一波更勝一波。」所有的歷代王朝裡我最痛恨滿清,結果居然被送到這裡來!我不喜歡這裡啊,老天呀,請你送我回去好嗎?我要回一九九五的台北呀!也許,難道,那個車禍後的我已經死掉了嗎?要不然我的靈魂怎麼可能進到別人的身體?難道——她也死了?「她越是深入思索,疑問越是浮出檯面,驀然她不想瞭解答案了。
她的聲音無法抑遏地顫抖,四肢漸漸冰冷。她結巴地向他請求。「衛寇……麻煩你……送我回主……主屋好嗎?」
第三章
好冷。
一定又是胡惠玲忘了將室內空調設定在自動調溫那一格,要不然她怎麼會愈來愈覺得冷不可遏?她想伸腳踢,踢醒睡在上鋪的胡惠玲去關冷氣,但卻動彈不得,無能為力。
那冷,像附骨之蛆,從空氣中的每個角落穿滲她的毛細孔,沁進她全身二百零六塊骨頭,就算將身軀弓成了蝦米,將柔氈捲成了壽司,依然消除不了一絲寒意。
瑟瑟縮縮,最後疲倦征服寒冷,她進人了半睡半夢的渾噩中,那渾噩裡,一片驚呼吶喊,血肉橫飛……夢魘一步步逼近,前是追兵,後無退路的她只能周旋在夢的邊緣飛奔狂吼,吼出了彷徨失據,吼出了冷汗淋漓。
她的手倏地伸出被面撈捉拉扯,如溺水之人渴求一片浮木,失措之際,她抓牢了什麼溫暖的東西,那物體被她憑空嵌制的剎那,有一度像失溫的氈氈一樣,變得其硬如石,但爾後又恢復了溫暖。她喜歡那溫暖,不禁把臉頰貼熨上去,那股溫暖的氣息似乎瞭解她的冷,並沒有離去,她最後的知覺在感受到整間屋子如同添加了烘烘的暖爐,再也不覺得冷,催眠的困意便陣陣襲來,終於將她的意識放逐於無濤無波的夢寐裡……
遽然清醒,在週遭的暖意退卻,薄冷的空氣浸涼了她曝露在外的皮膚後。她想霍然坐立,但,即使意識明白,全身卻不對勁,她活躍如昔的腦神經中樞下達的指令無法驅使身體遲鈍而沒有反應的器官,那種格格不入,靈魂與身體隸屬不同兩個人的恐慌和剝離感讓她心懷無名恐懼。
「搞什麼鬼,會有這種遭遇!」她兀自歎道。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額際細沁汗珠,五官四肢漸漸恢復了知覺。喔!老天,那股身體像修復的電腦的正常感覺真好。
下了床,她不由一愣,昨夜雖倦極而眠,但記得不曾將床畔的紗幔放下呀,而地板上,還有一隻僅餘灰燼的火盆。
她靈光乍現。
這一切,一定是衛寇替她張羅的,他真體貼,待會兒非去謝謝他不可。
噢!他實在心細,連盥洗台前的臉盆都打滿了水。
潦草地洗了把臉,隨手抓起梳妝台前的鬃毛流,卻怎麼也梳不好那頭原本黑亮及地,如今卻打結參差、亂如獅子的頭髮。她使勁一梳,頓時牽扯了頭皮,痛得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甩掉梳子。她開始翻箱倒櫃找剪刀,實在不願每天花上許多時間去伺候那頭不聽話的頭髮,誰耐煩留那曳地又難整理的大麻煩!她喜歡簡單利落的短髮,像以前的自己一樣。
真奇怪,這麼大的屋子裡居然找不到一把她需要的剪刀。
適時地,像回應她的疑問似,她肚子咕嚕地猛烈作響。難怪覺得餓,昨天一天除了在書房狼吞虎嚥一些糕點外,她連水也沒喝到一杯。
望著叫聲愈來愈激烈的小腹,蘇映心無暇再顧及頭髮的問題,推開房門,依著昨日殘留的印象又來到那放滿點心的書房。
說「求生」是人類的本能,絲毫沒錯,這趟她可一點也沒迷路,正確無誤,而且動作迅速地找到那門扉仍舊緊闔的書房。
她推開兩扇精雕的木門,瞬間卻驚見一個背對她的人影正猶豫地僵杵在書桌及座椅中。
「嗨!衛寇?」蘇映心一半驚喜一半懷疑。
那人一語不發,依然面向屋內。
蘇映心來不及攏上房門,三兩步便繞到那人面前。
這一瞧,差點瞧直了眼……
哇!他相貌堂堂,高峻驃勇,具有儕輩超群,不戰屈人的深沉威儀,儘管身上穿著金色錦袍,脖頸垂著紫貂毛皮,戴著點綴綠寶石的涼帽,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卻掩飾不了自己所挾帶的危險,他身上散發的陰冷氣氛令人膽戰心驚。如果他生在九O年代,包準是個顛倒眾生的酷哥。
他的臉是僵硬,眉是緊鎖的,雙手反剪在後。
他的穿著打扮有別於衛寇。衛寇的穿著屬於明朝,這個人扎辮又戴涼帽,是純清朝,女真人的打扮。那一副凜冽冷然的氣度,好似非常難以招惹。看他的不自在神情,職位大概介於衛寇與佟家寨主人之間,難道他也是混進來找東西吃的?可是他又穿得一身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