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陳毓華
「我也想留在這裡和大家認識認識。」瀧宮戀望向詩人,提出請求。
她看得出來,這些異常優秀的男人們有話要說。
「娘,我也要。」人小不顯眼的嫣兒猛地抱住瀧宮戀的腳,標準的無尾熊式強迫跟班法。
瀧宮戀抱起她,等待詩人的回應。
詩人情不自禁地撫過她柔膩的頰:「等我,我去去就來。」
瀧宮戀俏臉一紅,低首應允。
於是男內女外分成兩堆,各自活動起來。
☆☆☆
彷彿在比賽耐性般,誰都沒開口,兩雙眼睛只忙著端看詩人熟練地沏茶、熱杯,然後清茶的味道由舒展的茶葉中釋放,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安東尼的冷靜、牧師的端正、詩人的內斂,是赤色組織裡最寡言的三人,三人湊在一起,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茶過三巡。
「真好。」詩人滿足地放下陶杯,打開話匣子。
「沒頭沒腦的,說什麼?」牧師在他面前總是自然端起做哥哥的樣子。
「你們來了,真好。」詩人就連唇邊的笑也是靜默的,感情的流動那麼飄忽,但卻是他最人性化的表現了。
他對人極其淡漠孤僻,能當著他們的面坦承這份兄弟夥伴之情殊是不易。
牧師不太能接受地眨眼:「哎,怎麼和事先想的不一樣,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出現會惹得你暴跳如雷,要不至少也沒好臉色。」牧師沒想到詩人除了和顏悅色之外還外加給茶喝,他身為大哥至今,這才享受到弟弟一點「人性化」的對待哩!
唉!真要天下紅雨了。
「這幾年辛苦你了。」詩人靜靜地行了個標準的日本禮。
牧師驚得差點跳起來:「就算轉性也不要一百八十度的嚇人,我心臟不好。」
怎麼一開始就是頂高帽子,接下來豈不要被泰山壓頂了?
「往後爸媽和一切都拜託了。」詩人沉靜如恆地把後續話給說完。
他們兩兄弟志趣不同,惟一不謀而合的地方就是對繼承家業興趣缺缺,詩人經年累月流浪在外,家人拿他沒辦法,能遙控的只有身為長子的牧師,所以也就演變成他身兼數職、蠟燭兩頭燒的情況。
他老遠從意大利來,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逮回陷他於水深火熱的弟弟。
牧師臉色微變:「你胡說什麼!」那語調、那表情宛如在交代後事或遺言,令他渾身不舒服,「那份產業我替你撐了多年,為的就是要等你安定下來後跟我回去,也好讓爸媽安心。」
「我是要定下來了,只是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別淨講些陰陽怪氣的話。」
他是來這人,不是來攬責任的。
「那些財產對我沒有意義,它們全是你的。」詩人一針見血。
「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放眼天下只見兄弟閱牆爭財產,可沒見過互相推倭放棄的。
「別氣,你也知道我早晚會脫離那個家。」他一直拖到今日全是因為情深義重的牧師。
多年前他在沙漠受到匪盜的攻擊,是牧師施以援手救了他,兩人惺惺相惜結成弟兄,牧師的父母也對他視如己出,詩人也因緣際會進了赤色響尾蛇組織,一直到今天。
牧師不由分說地揪住詩人的衣領,神情激動。
這樣的他,詩人鮮少見到,他印象中的大哥溫文儒雅,明澈清亮得彷彿一抹縹緲的雲,他是那種看到了悲苦仍是相信生命甜美而對生活認真端正的人。
所以,他很自然地走上牧師傳道解惑的路途。
「沒良心少脾肺的混蛋,誰答應你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的?是我對你不好,還是誰虧待了你,你居然敢——」什麼鎮定和理智全都飛走了,牧師已不像牧師。
「你太執著了,縱使兄弟的情分盡了,不管以後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在茫茫的人海中我也能一眼認出你。」詩人一直努力控制波動的情緒。
「你到底是有情或無情,冷血或熱血?老實說我真搞不懂,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絕不答應讓你脫離我們家。」
詩人眼中攀爬著掙扎的笑,很苦。
因為他知道終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牧師了,既然緣盡又何必留著情根,不如自來自去地散了,只需要偶爾在心的角落惦起,就可以了。
「我只是把這件事告訴你,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沒關係。」雖然被牧師偌大的力氣揪得喘不過氣,詩人仍微笑以待,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
「王八蛋!」鐵拳揮出。
詩人躲也不躲,硬生生地挨了他結實的一拳。
「沒關係,如果打我可以消除你心中的不平,我可以讓你打到氣消為止。」
牧師猛然放開他,一拳打在几上,然後怒氣衝天地走掉了。
「激將法是下策,你應該把一切事情告訴他。」安東尼把一切看進眼裡,字字珠璣地表示了他的不贊同。
「太殘忍了,他會受不住的。」詩人目光掃過牧師方才經過的門口,陰鬱地說道。
「你以為長痛不如短痛比較好?」安東尼是天才,凡事只要有個蛛絲馬跡,他通常能推斷出百分之九十的事實來,聰穎得駭人。
「你都知道?」詩人難掩心悸,他什麼人都沒說呵。
「不全,七七八八。」
赤色響尾蛇組織是個奇特的組織,它介於黑和白之間,屬灰色的,基於天涯海角四位族長都是性情中人,培養出的接班人安東尼個性又古怪,因此組織的方針並不若正常公司那樣一板一眼、條理分明。他們吸收的精英幹部也沒規矩可循,最主要的是要讓甄選員看對眼,所謂的對眼自當有一堆嚴苛條件,但多年來,除了詩人之外沒人能依循這條件成為赤蛇的一員。
詩人能被破格擢拔,安東尼對他的認知自然在某一種程度之上。
「你真——」詩人不相信人的才智竟能聰慧到這種程度。
「可怕嗎?」安東尼笑笑。
「組織裡有任何你不知道的事嗎?」詩人忍不住要問。
「你以為呢?」很漂亮的太極拳。
詩人忽然笑起來,那漂亮的笑容帶點瀟灑和清朗:「你讓我明白老天爺是偏心的,而你就是神偏心所產生的那個人。」
「好幽默,我喜歡。」他摩挲下巴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樣。
他饒是一本正經的噱樣更逗笑了詩人。
「現在,可以把真正的理由告訴我了?」安東尼的唇角還殘餘著笑,下句話卻已導入正題。
詩人心籬已除,他瞭解地盯著眼前的天才當家。頓了下:「我有苦衷。」
「那更應該攤開來講。」
詩人眼光由熾轉暗:「時間,我的時間不夠了,只剩一個月。」
「我不懂。」安東尼蹙了下眉。
「我,只有一個月好活了。」話已出,詩人反而平靜了。
安東尼一震,手中的杯子濺出了水:「怎麼會——」
「這世界沒有那種不需要代價的幸福。」
安東尼還未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請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大哥,我不要他傷心。」割情斷義為的是怕他最敬愛的人悲痛,所以他寧可負人。
「我會幫你請全世界所有知名的醫生來看你,先別灰心。」他回過神,最先湧進腦袋的就是這主意。
詩人露出和善的笑:「沒用的,那是我找到戀的代價,我已比旁人多活了很久,雖然我只能和她相處少少的時間,但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找到戀是上蒼給他最後的禮物,只是時間那麼短——
「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法外施恩了。」
他並沒有刻意對安東尼保留自己的過去,只要他問,詩人絕對言無不盡。
「太不公平了,蒼天捉弄人。」安東尼從不將任何過錯歸咎神鬼,可現在他才明白天老爺的確沒對誰公平過。
「總而言之順其自然罷了。」詩人打算結束這場低調的談話。
他在裡頭待太久了,心中極掛念瀧宮戀。
「慢著,瀧宮小姐知道你的情況嗎?」安東尼睿智的年輕眼睛並不準備放棄。
詩人放鬆的肌肉又緊繃了:「不知道。」
「放心,別緊張,我不是多舌的人,不會告訴她的。」他曉得詩人在擔心什麼。
「你會問這個,其中必有古怪。」安東尼是不廢話的,他所說的每個字都有他想獲得的資訊,關於這點詩人非常清楚。
安東尼露出神秘的微笑:「你以為當你生命結束時,瀧宮小姐還會留戀這個沒有你的世界?或者你根本沒想到這點?你找到她,你心安了,她呢?你要她用一生的悲苦來咀嚼跟你金風玉露的一段緣分。這樣公平嗎?你,究竟是愛她或害她?好好斟酌吧!」
詩人認真聽他數落,心中是滿滿的苦。
有苦說不出才是苦。
他擠出一朵失魂落魄的苦笑:「我何嘗不想和她廝守永遠?沒找到她之前我曾想不要再孤單一人,希望有人陪我同哭同笑,不再背負寂寞奔走天涯。然後,我找到了戀,你知道那種狂喜嗎?第一次和她牽手的時候我就想,即使這麼跟她手牽手地走到天涯,我永遠都不會厭倦的,因為我找了她整整一千年,那種次次受傷、每每希望落空的苦楚,我想總可以不必再忍受了,誰知道,上天對我的試煉還沒結束,我厭了,也倦了,假如我和戀今生只有三十個晨昏月落的時間,那麼就三十天吧。」他語氣充滿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