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陳毓華
海荷官不疑有他地靠近了。可一靠近,她的身子就被一雙大腿夾住,戈爾真邪惑的手指拉抓住她軟膩的下巴,寸寸逼進。
「知道我為什麼摔破這些東西嗎?因為它們全是冒牌貨,一點價值都沒有的仿品,你呢,是不是我爹派來的小間諜,仿冒對我有興趣,好讓我為他做更多事的,讓我飛不出他的手掌心?」
「什麼意思?我不懂?」
戈爾真濃濁地低笑。「我是天才,天下沒有我學不會的事,也沒有我不懂的,小笨蛋,你要花上多少年才能追上我,你知道嗎?別人要費上一年才能學到的知識,我不用一天就明白通透了,你說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值得期望的?」他從三歲開始認字,兩年內趕走了杭州全部的私塾老師,十一歲成了蘇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文武雙科狀元,十二歲因為一篇百字諫言在金鑾殿上掀起改革浪潮,皇帝破格三度召見,十四歲雖然古董的專業領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可是一學就會的人生何來樂趣?
他對死人的東西已經失去熱忱了。
他想飛,飛出去這片禁錮他身體、靈魂的小小空間。
海荷官迷惑地眨著水汪汪的眼。
小小年齡的她實在不懂他哪來的憤世嫉俗心理,就算有心瞭解也淺淡地碰觸不到他的心靈,他的怨和恨太深奧了。
「我不懂……」那從心海深處湧出來的虛無,到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叫做無力感。
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你要懂,老天不下六月雪了,滾,這把琴被你摸過,我不要了。」火燙地甩開她黏在指尖的一片清涼,「憐憫」是他最厭惡的東西。
他這一甩,只用了三成的力氣,原來意在剝離她的接觸,事出突然的是和海荷官不成比例的小提琴往外歪,呈倒勢的她為了搶救跟自己分離的樂器硬是扭身去撈,偏偏琴弓和琴半途解體,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如何拿捏力量,竟整個撲在粗糲的瓷器碎塊堆上了。
因為護著小提琴,所以是用手貼住地的,倒地的同時,所有觸地的肉體全都傳來或深或淺的疼痛。
戈爾真乖戾的嘴角垮下來了,有什麼東西掙脫了舊有的羈絆,不由自主地蔓延,他把那陌生的感覺解釋為歉意,在他意識過來之前,他比普通孩子還大的手已經伸過去了。
「你的腦袋是紙糊的?不會多想想,古人割肉喂鷹已經是夠蠢了的,你居然用皮肉去回護沒生命的東西,你簡直……」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海荷官咬著唇,不讓喉嚨的聲音逸出來,她可是有骨氣的人耶,瞪著戈爾真心不甘情不願伸過來的手,她就是不肯伸出自己的手。
戈爾真何等精明,他獵鷹似的眼早就瞄到她刻意藏進袖子裡的傷痕。
他從來說一不二,沒人敢拂逆他,猖獗的個性哪容得海荷官說不,不知輕重地扭著她的手不放。
吃痛的她哪拗得過男人的力量,縱使他也只多她幾歲,但男人就是男人,沒有小孩或大人的分別,眼看她的皓腕就要折斷,海荷官痛得眼眶蓄滿疼淚,卻仍是倔強地跟他拔河著。
氣她的不識好歹,戈爾真也不準備鬆手,他嚴厲的五官悄悄凝聚了嗜血的殘酷。
「你忍啊,我就不相信你不哭?」
海荷官的火氣扶搖直上,全身的痛苦凝結成額際直冒的青筋,她豁出去了。
「以大欺小,充什麼英雄好漢,你跟狗熊一樣的無恥!」氣他囂張蠻橫,索性不再堅持,手勁一鬆,一隻傷痕纍纍的小手赫然從水袖中被拉拔出來。
起初,她幾乎是用盡吃奶的力道,後來,又在賭氣中,這一揮,竊心想只要能打中他的鼻樑給他一點苦頭吃就好,孰知,戈爾真過大的力氣阻隔了她手心的血液流通,就連她自己手背嵌進了一塊大瓷片都無所覺,揮過去的力道根本不是她能控制的。
失控的結果就是他完好無缺的臉驟然被一條血痕一分為一,歪斜的線從右眼下劃過鼻樑,力道終結在左頰。
傷口看不出深淺,因為戈爾真的大手遮掩住傷口,海荷官只能看見那血色的液體像尋著流動的管道似從他的指縫、手腕滑進袖子裡不見。
「你……我……」她囁嚅著嘴型,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戈爾真雷電交加的憤怒表情照得人眼生疼。
「別再讓我看到你,我對你的偉大情操就到這裡為止!」他的聲音又沉、又冷,又充滿了厭惡。
「我不是故意的。」她是密不好的,不是嗎?怎會把事給弄擰了?
戈爾真隨手抓起身邊的茶壺一丟,清脆的破裂聲和四散飛濺的汁液、瓷片宣告他無可折衝的決心。
海荷官雙腿發軟地空手站起,也不知臉上帶著方才黏上去的茶葉心,木然地走出戈爾真的住所。
第二章
「這又傷又病的,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官兒從小就好動,身上帶傷是常有的事。」
「爹,自欺欺人不是好藉口,做人應該有求是的精神。」將冰鎮過的毛巾覆妹妹額頭上,海香雪輕輕點破自己老爹的鴕鳥心態。
「寄人籬下果然不是好法子。」海紹懷有些赧顏,才一天光景就鬧出紕漏後,他後悔自己不夠縝密的想法,往後呢?他不敢想。
「爹,咱們回香雪嶺去吧。」海香雪如夢似幻的眼光瞅向海紹懷。
海紹懷舉棋不定。
「要是您捨不得花掉的盤纏,我回去可以做更多繡匹來補償。」她急急補充。
海紹懷當她是姊妹情深,正要義正辭嚴一番地解釋他擺盪不定的思慮並不是在意那一些費用,戈錦蠡充滿抱歉和決然的聲音從門外勿匆趕到。
「千萬不可,你們要是這樣就走了,老夫會一輩子愧對你們的。」接到通風報信的戈錦蠡,一頭大汗地跨進院落的門檻,就怕從小跟海紹懷穿開襠褲的情誼會毀在自己不肖子的手中。
一陣口舌交戰,人情往來,戈錦蠡憑藉商人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海紹懷的心。
「就這麼決定,兩位賢侄女還是在我這裡住下,為了讓老弟你放心和補償官兒受的傷害,我會將所會的古董鑒定學傾囊教授官兒,把她調教成古往今來空前絕後的女性古董師。」他不是會藏私的人,海香雪和海荷官實在深得他的喜愛,又為了不讓老朋友的交情產生裂縫,說什麼他也要留下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兒。
他是商人,商場上詭譎多變,人人在錢堆裡打滾,像海紹懷這種單純為友誼而友誼的朋友太少了,所以他珍惜。
海紹懷喜不自勝,才悔不當初地自責不已,想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女兒得到這麼好的福報,連忙又是一番道謝。
在這男子是天,掌控一切的朝代裡,女子除了刺繡、針芾還是嫁人與柴米油鹽為伍以外,根本沒有任何出路,海紹懷忍心割捨一對女兒,為的就是要她們得到幸福,他相信自己女兒們的能力。
兩個中年人歡欣鼓舞的當兒,卻不曾瞧見海香雪的眼睫蒙上了輕愁,一隻柔荑忍不住撫上自己扁平如昔的小腹。
一直處在混沌意識中的海荷官被雜亂的聲音吵得頭昏,忍不住想睜眼起來罵人,誰知道眼皮一打開,朦朧中瞅見的是姊姊無聲滑落的一滴淚珠。
不會吧!姊姊在哭?一定是對她生病的事獨自煩惱不已。她們姊妹的感情從小就好,就算只有一塊餅乾也絕對會分著吃,從來沒有鬧過意氣的時候,她悄悄握住海香雪放在裙兜的手,海荷官對她報以「我沒事」的微笑。
「妹妹,你醒過來了。」不著痕跡拭去不該傷感的眼淚,海香雪強顏歡笑,只是紅過的眼眶無言地陳述著發生過的事實。
集中了焦距,海荷官看著俯在她上頭的頭顱懷疑地道:「姊,不要哭,荷官沒事。」一開始說話的她,感到喉嚨活像長了顆帶刺的荊棘,梗得她又痛又啞。人吶,是不能逞強的,才在湖邊泡過水就叫病魔給盯上,運氣真是背!
單純的她把一切病痛歸咎於自己貪玩,也不管理由通不通!
「誰說我哭了,是你眼花。」海香雪鎮定恆常。
說的也是,她有可能看錯了。剛睡醒的人什麼意識都不清楚,看走眼對粗心大意的她來說,是極有可能的事。
聽到姊兒倆的對話,兩個達成協議的中年人趕忙過來。
「爹、伯伯!」她沒有回家,還是在噩夢連連的戈府。
「孩子,都是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覺得很委屈,如果你不願意留在這裡我們就回家吧。」他的官兒是健康寶寶,從出生就沒病沒痛,沒想到一離開香雪海又是生病又是受傷,說不心疼能騙誰?
「爹……」她一頭霧水,睡上一覺醒來怎麼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之前,他們不是把「重點」放在才華出眾的姊姊身上嗎?原來生病能博得大人的注意呢,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