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歐倩兮
一定要把這個強盜趕出去,宛若昏亂而著急的想,但是他的嘴、他的舌,吃著她,這個強盜,吃著她。他的吻像一種吞噬,既令人害怕,又令人亢奮——再恐怖不過的亢奮,恐怖的是——她竟然會亢奮!
心驚之餘,宛若不由得倉皇掙扎起來,然而他的臂彎像個籠子,把她牢牢關住。宛若知道憑力氣地絕無法掙脫他,急中生智,一隻手伸入他衣內,摸到了他溫熱堅實的腹肌,然後狠狠一擰——
「哎呀!」他喊道,腳步一退,雙臂也鬆開來,宛若趁機掠向一旁,兩手反按在牆上,警戒地看著他。
他半諷半笑瞅住宛若,「你搔我的癢——小人伎倆。」
不會吧,他只覺得癢?
「正好對付你這種小人。」她回敬他一句,立刻搴裙頭也不回的跑出小廊。
「宛若!」
黑暗中一聲喊叫,把她嚇了一跳,有人摸近她的床邊。「是我啦,」立芝壓著聲音笑道。「嚇著你了嗎?」
宛若挪挪身,趕緊收拾意亂情迷的心思,讓立芝爬上床,兩個女孩挨擠一起。她們常這樣,許多時候窩在床上講悄悄話,立芝總是坦率的、活潑的把所有心事告訴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間聽見你在床上翻來覆去——你也睡不著嗎?」立芝問。
宛若有點吃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她咳笑一聲。「我睡不著還有幾分道理,你呢——你興奮什麼?」她故意逗著立芝問,她知道立芝近來夾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心慌意亂的。
「我哪裡是興奮?我是心煩。」
「又是阿超、達德嗎?」
立芝在涼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別取笑我,人家煩都煩死了——」她口氣一改,歎道:「還是你最悠哉,風平浪靜的安頓了下輩子的人生。」
她這句話說進宛若心坎裡。「我也覺得自己幸運。」
「哥哥這個人是呆板了點,」立芝吃吃笑著,然後端正道:「不過他絕對是個可靠的老公,他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家——我們女孩子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女人要的是什麼?宛若心裡琢磨,女人要的東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後都只是一個最俗的選擇,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險,於是只要遇著可靠的對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為是幸福了。
「你說得對,立芝,我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她幽幽道,自以為很明瞭,但是剛才的心還在糊里糊塗的跳。
立芝靜了片刻,然後又開口,回憶著今晚的酒會,宛若恍惚地沒聽仔細上半截,只聽到她在描述一個人。「……一頭頭髮留到肩上,比女人的還要漂亮,可是那雙眼睛像會招魂似的,看得人心裡發毛,我和他講了幾句話,就趕快走開,于小姐據說和他跳過一支舞,下來的時候兩條腿都軟了——那男人看來好壞,好邪氣。」
宛若身體裡面在顫抖,還佯做不知的問:「你說的是誰?」
「和音樂學院那票人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叫做李棄,沒人要似的——連名字都邪氣。」立芝把哪個「棄」字告訴宛若。
「他是哪裡來的?」宛若謹慎地問,分明是好奇,卻還假裝。
「好像說是剛從玻利維亞……還是——噯,天知道他哪裡來的。」立芝放棄的說。
「他是做什麼的?」她又試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宛若不再出聲,立芝慼慼促促說到別的地方,她心不在焉聽著,心裡像風向雞在團團轉。
李棄。他到底是何許人?跟她說那些話,到底是什麼用心?宛若一閉上眼睛,他又在她腦海裡吻她,那種親密挑逗的吻法,對她幾乎是種……是種侮辱。不必懷疑了,他是個壞人,宛若如此斷定,立芝剛剛不也說了?這是個邪氣、怪異的男人,沒有女人喜歡他。不必再去想他了。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腦波還是那樣敏感而神經。
一旁,立芝結束了她的敘說,歎口氣,安靜下來。兩個女孩躺在那兒望著幽暗,心神不寧的都知道睡神不會來眷顧。
立芝翻過身來,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麼新戲法,小聲笑道:「我們去找哥哥,窩他那邊——像小時候那樣!」
宛若也笑,這不是什麼新戲法——宛若十二歲剛到苗家,夜裡一人在陌生的房間飲泣,被鄰房的小立芝聽見,她過來想要安慰,年紀太小,不知所措,只得把宛若牽到哥哥房裡。立凡從不嫌兩個小女生領,他年長數歲,生活經驗較豐富,他有運動會、實驗室裡的事好講,可以盡量娛樂她們。從那時候起,偶爾苗家夫婦出遠門,碰上暴風雨夜,或是起興致想講鬼故事,兩個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間,三個孩子裡一條被子,嘰嘰咕咕,推來擠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憶。
立凡那間房在樓梯轉角,房間大,床也大,當窗一扇月光照下來,看得見他躺在床中央,隱隱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湊在宛若耳邊笑道:「過去嚇他。」
兩個女孩一左一右潛行到床的兩邊,各抓住立凡身上那床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他卻一動不動,毫無反應。兩個女孩詫異地互瞄一眼,一起湊到他面前去看究竟。立凡突然伸出雙手,左右開弓把兩人的肩膀一摟,按到床上。
兩個女孩吃驚尖笑。「他在裝睡——上他的當了!」立芝滾到床上,笑得發喘。
立凡噓道:「小聲點,別吵醒了爸媽,」他笑著張望兩人。「是誰唆使誰,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嚇人?」
「睡不著嘛,跑來跟你借幾隻瞌睡蟲。」立芝把被子扯過來一點,籠在自己身上,舒適地躺下來。
立凡又把被子拉過去一點,蓋在宛若敞露的胳膊上,她偎著他的肩頭,有種心安的感覺很奇怪,她老是覺得自己和立芝一樣,是立凡的妹妹,即使已經和他訂了婚。聽著他們兄妹倆低聲交談,眼皮漸覺沉重,最後竟也悠悠睡著了。睡著後,她作了夢。一雙眸子。
在看著她,一雙凝黑的眸子在夢中看著她。
☆☆☆
她似乎逃不過那雙眸子的凝視。它像是長在她的腦海裡,無時不刻盯著她。
宛若從沒有如此心慌意亂過,她不喜歡這種不安寧的心情。被苗家收養的這十二年,她最器重的也就是一份安穩與自在的感覺。她的父母是傳奇人物,她卻徹底揚棄了他們的戲劇性,十二歲到苗家,她隨他們過著中規中矩的生活,像一個圓圈畫在腳邊,一步也不踏出去,這樣小心的生活、行走、呼吸,是的,是無法和父母的人生相提並論,但她覺得安全。
安全感正是她的父母無法給她的。
她絕不容許有人來破壞她的安全感。
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對黑森森的眼睛,一個囂張的吻——她會把它當成是個意外,微不足道的摔到腦後。忘了它。
只要她不再碰見他。
三天後,宛若和立凡坐在音樂會的貴賓席上,她發現愈怕碰上的人,就愈會碰上;愈怕碰上的事,就愈會從天而降,這不是倒楣鬼的專利,所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有這機會。
音樂會的入場券是音樂學院的朋友送的,立凡中午在電腦室掛電話給宛若。
「德布西的音樂有沒有興趣?」他問。
說真的,宛若不是德布西迷,但她不想給立凡掃興,他把時間花在聽音樂的機會也不多。她笑著問他:
「音樂會幾點開始?」
「七點整,不過我今天要忙到六點多才能走,這樣吧,晚餐我們各自吃,下班後我直接到學校找你。」
立凡在六點半來到大學的東亞研究室找宛若,宛若並沒有回去換裝,就一身芥茉黃短裙套裝,搭著咖啡色短靴,和立凡直接趕赴音樂會。
會場設在音樂學院的劇場,請來的是旅法的青年鋼琴家,由於觀摩和交流的意味很濃,前來聆賞的大都是大學的師生和城裡的藝文界人士。座位環繞演奏平台呈半圓型,宛若和立凡坐在第一排,以下座無虛席,後頭站票的也有。
德布西的音樂,一種不著邊際的縹緲感,讓人腦筋變得渾沌,視線變得朦朧,心飄飄的不知所終。所以當宛若發現她眼光望去,看到遠遠一張臉——三天前那陌生男子的臉,她只當白己受了音樂的影響,產生幻覺,而幻覺又不具威脅性,所以她安安穩穩坐著,壯著膽子欣賞那張臉。
那張臉真是俊麗,烏亮的頭髮委婉地分披下來,真的,就像立芝說的那樣,比女人的還要漂亮。一對秀濃的眉,嵌著深邃的眼睛,眼睛裡有神秘的光影,酒色般幽蕩著,一張唇角微微上翹,待笑不笑的嘴,下巴畫著俊美的線條,倒過來的小山型……
宛若把眼睛一閉,再睜開來——他依舊在那兒,端然俊秀如雕花金框裡王子的肖像。宛若胸膛裡的心跳,像自遠而近的擊鼓聲,一個分貝一個分貝的加大,掩蓋過了德布西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