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歐倩兮
楓木桌前佈置著杯碟的立凡回過頭調侃他妹妹,「不是東西吃太多在發暈吧?是被阿超、達德一票人捧得在發暈吧?」
立芝圓圓的臉孔泛了紅,像只蘋果,身上一襲翡翠小禮服成了綠葉子,她把豐飽的嘴一嘟,嗔道:「誰理他們?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噯,聽她說到伊豆的溫泉,詩情畫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兒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來,他今晚穿的是黑藍套裝,配一隻喜氣的緞紅領結,伸手摟過宛若的肩。「八月大熱天去泡溫泉——我看你是真的發暈了!」
打賭立芝絕沒有她暈得厲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覺。
「誰發暈了?」剛打發掉外燴人員的苗教授從拱門走進來。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轉身去打理天堂鳥,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沒有再多話。
苗家一家人湊在一起,每每令人驚笑覺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個樣子,紅潤富態的一張臉,笑咪咪的一團和氣,像中國百子圖裡的小孩兒。苗教授的個子原本不矮,中年發福後體型才壓縮了下來,臉型方里帶圓,鶴髮童顏的五十來歲。苗太太的歲數要輕一些,不及五十,臉圓而小,笑起來眼睛瞇住,顯得隨和沒有心機。苗立芝是舉家當中最有身段兒的一個,芳齡二二的年輕小姐,餐餐挨餓,硬是把滾圓的身材塑出了點曲線來,她愛笑,偏著臉瞧人,也有幾分活潑俏麗。
苗立凡酷似父親,個子來得高些,體重也重些,有點腰圍,一頭頭髮倒是墨濃,剪得很整齊,方圓臉,有雙笑眼,什麼時候看來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事實上,這家人沒有一個不是好脾氣的,也沒有一個不戀家,平日生活相親相愛,同心協力,不暢行什麼個人主義,有事大家參詳,一起出力,也沒有個人活動,一律是同進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個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開始發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記掛不下,匆匆便趕回來。苗教授更是推掉許多到外地講學做客座的機會,不願撇下家人離鄉背井。孩子們就學,一律挑離家近的學院,立凡後來索性便在當地念研究所,放棄出國機會。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觀念。
「你和楊師傅在後頭咕噥些什麼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問他。
苗教授用一條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楊在提他家那個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義大利自立門戶了,」他笑著慨歎,「記不記得,頭一回跟著老楊到咱家裡來做外燴,才八、九歲光景,比立芝都還小,現在已經要到國外當家開餐廳了。」
「真的,時間過得好快呵,咱們頭一回請楊師傅到家裡來做外燴是——」苗太太一頓,看著宛若偏頭思索。「宛若來咱們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現在一切以宛若為年歷計算基準,立芝出麻疹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美國迪士尼樂園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五年;翻制客廳那套皮沙發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八年……準確好記,條理分明。宛若也沒意見。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麼,把手上的長杓一放,露出十分驚異的神情。「咱們這十幾年一直是包楊師傅的外燴?一直沒換過?」
「一直是。」苗教授證實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楊師傅不是做得不好,不過咱們也該換一家試試,嘗嘗別家口味,十幾年沒換,這實在……」她不知要做什麼評語,但沒有說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頷首道:「是可以換別家試試。」
夫婦倆對望了一會兒,嘴巴這麼說,並沒有特別堅決的意思,隨後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轉身。苗太太把熱牛奶端上桌,招呼家人道:
「大家過來吧——立芝,多少喝一點,否則當心晚上睡不著。」這不是無的放矢的警告,習慣一旦養成,它就成了主人,控制著一個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熱牛奶,沒有人能夠安穩的上床去。
立凡為母親和宛若拉出椅子,苗教授踅到另一頭,立芝有點不情願,也慢吞吞過來了。大家各自落坐,位置必然是苗教授和苗太太相對,立凡和宛若相對,立芝在宛若旁邊,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固定,誰調了位子,會弄得大家坐立不安。
這就是苗家,一成不變,但是井井有條,保守單調,但是其樂融融。
宛若常懷疑,如果當初她沒有來到這樣一個家庭,今天的她會是什麼樣子?
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她到哪裡,絕對享受不到在苗家這樣溫馨安逸的家庭生活——即使在她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
她把一杯阿華田傳到苗教授面前。「文遠伯伯,您的阿華田。」
苗教授笑著對她說:「宛若呀,你是不是該改掉伯伯的稱呼啦?」
宛若羞赧微笑,她的笑總帶點自我克制,一如她的感情。圍著桌子的幾張臉都笑嘻嘻地看著她,坐她身邊的立芝更是親熱開心的一把握住她的手——便是這樣的一種溫暖可親,常勾惹宛若想起她從前的孤單寂寞,有父母卻像沒有父母的那些日子。她熱著眼眶,心裡感傷,卻更感動,她愛這個家庭,她愛這一家人,她永遠也不要離開他們。
立凡送她上樓回房,站在門口黛綠碎花的牆邊,雙手輕輕搭著她的肩,不卑不亢的吻她。非常敦厚,非常令人心安的一個青年,即使訂婚之夜一個吻都是這麼敦厚,這麼令人心安。
她喜歡這個男人,打心眼底把他當做家人,也不必迸出什麼火花就有一份感情在,她自然明白,他們的感情是親情來得比男女激情要濃,然而這並無不妥。嫁給苗立凡,她會有一個安穩快樂的家庭——這是她從小想要的。實實在在的丈夫,實實在在的家,她知道這是最正確的人生決定。
她摟住他厚實的腰身,不知為什麼特別依戀,像小孩賴著身邊唯一的大人,不願放手。立凡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把她送入房裡。
「累了一天,好好睡。」他溫和地叮嚀。
「立凡……」
「嗯?」
宛若欲言又止,望著他和善的眼神,心裡頭壓抑著微微的慌亂,想告訴他點什麼,又說不上來,而立凡似乎什麼都不懂。末了,宛若只期期艾艾說道:「能做你的妻子……我很幸運。」
「哪裡這麼說?我才幸運。」他回答得憨直,兩人像在客氣謙讓什麼。
立凡不是個擅長談情說愛的人,但他是個好人。宛若眷眷地靠在他胸前。
「好好睡。」
「你也是。」
他為她帶上門而去。宛若立在門前,看著她的房間——十二年沒變,黛綠碎花的小房問,窄小,安全,有點老氣,不太適合一個青春少女,但她並不抱怨。
她不抱怨,十二歲來到苗家,她就安然住下上麼多年來,只有感激。宛若坐在水銀色的鏡前,把身上的塑金首飾一件件摘下,一隻手撫著胸口,望著鏡子忖想,或許有的時候、有點莫名的感到煩躁——像今天晚上,但沒有什麼能妨礙她的快樂,或是阻止她追求快樂——那個瘋子也不能。
那個瘋子!宛若針刺著一樣一下站起來,卸下華裝,掉頭進浴室,什麼都不想,很是決絕地洗澡,突然間覺得自己需要趕快上床睡覺,把麻煩丟到夢裡頭,讓它給吞嚥掉。
半個小時後,宛若穿著簡單的白鍛子睡衣,頰上化妝水的玫瑰香還沒有褪光,端端正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三遍她是幸福的,然後等待龐大的睡夢,慢慢爬出來,好把她的意識吞掉,把她的煩惱吞掉——可是爬出來的不是睡夢,是那個陌生男人半笑半諷的臉龐。
小廊上的那一幕一下充斥她整個腦海,全然不顧她的反對——宛若即使隻身躺在幽黑中,一張臉還是無法控制的躁熱起來。她把臉埋入冰涼的枕內,希望把它冷卻。沒有用,她的臉依舊熱呼呼的,那一幕繼續在擴大。
沒有人那樣吻過她。
立凡也沒有。
你是我的人!
宛若這輩子沒聽過這種狂話,委實吃了一驚。她張大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臉上沒有一絲玩笑之色。宛若的背心一涼——這人是個瘋子,她直覺這麼認為,開始掙扎,斜身想閃出去。
他卻伸臂把她攔腰一抱,擁到身上,他的軀體又熱又結實,宛若不知道自己是驚悸,還是駭然,心跳得像在發狂。她做徒然的掙扎。
「你要做什麼?」她知道自己問的是傻話。
他卻正正經經的回答:「我要吻你。」
他的臉壓下來,宛若的眼前變得暗了,她被一張灼熱軟潤的嘴吻住,他吞掉了她的呼吸,吃去了空氣,她不由得張開嘴來,他的舌則趁隙有力的探入她口裡,像一隻熱辣飽滿的餃子,把她的口填滿。宛若的身子經過一陣驚震,開始瑟瑟發抖,她像開了門戶迎了強盜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