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歐倩兮
「他也是偉大的探險家,」日本學者中村先生熱心的接口道:「青蓮崗的地下千年石窟就是他發現的,裡頭大批豐富的古跡寶藏,一直到現在還研究不完呢。」說罷,他抿抿嘴,嚥了一咽。日本人談到寶貝,口水就沿著嘴角淌下來。
主人家苗文遠教授薄飲一口紅酒,微微笑道:「我和晚塘同學共事將近二十年,在學問上,他是個天才,自不待言,其他的表現則堪稱是個鬼才,就拿吃的一項來說好了,他考究之精,手藝之佳,實在教人絕倒。」
「這話說得一點沒錯!」撫掌而笑的是位園藝學界少有的肥碩男子。「我和藺先生曾經受聘到西爪哇的農場去當顧問,一次跟他深入叢林打野豬,當場看他露了一手揚州『扒燒整頭豬』的絕活兒,打下的野豬去血去骨,再用竹墊托豬頭,加各色調味料,文火燜到酥爛,入口香濃鮮美,一點雜膻味也沒有,那滋味、那口感,」他頓了頓,喉頭滾動一下,彷彿美味就含在口齒間。「隔了這麼多年,怎麼也還忘不了。」胖人講起美食,格外有種幸福歡喜的表情。
「藺晚塘教人忘不了的,豈止這一項,」理學院的女教授伊蓮娜道:「當年他橫刀奪愛的那一著,他和曹曼鴻轟動一時的情史。」說著,她很有風情的把蓬鬆的咖啡色頭髮一撥,咕咕笑了起來。
話題轉向風流韻事,女士們的談興就益發熱絡了,素來嫻慧的女主人苗太太,也忍不住插嘴笑道:「晚塘從來不認為他是橫刀奪愛,他總說他和曼鴻是姻緣注定,兩個人誰也逃不掉。」
藺宛若開始不安地扭動身子,好像椅面變成了針氈,背上長了骨刺,巴不得博人同情,巴不得把話頭引開,可是得有人先聽她說話,注意她。她穿一身塔夫塔料子裁成的杏子紅小禮服,香肩微露,長裙曳到纖麗的足踝,前半場一直像一顆香艷的紅寶石,集眾人的注目於一身。
「你真的長大了,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打小看她成長的叔伯阿姨們對她這麼喟歎,他們打量她、觀察她,彷彿想從她身上抓出昔日的一絲回憶,或是青春的一點線索。
不是她愛招搖,不過她也知道,她的風頭很快會被搶掉,沒有人比得上藺晚塘和曹曼鴻令人瘋狂的魅力,他們多采多姿的事跡,說的人百說不厭,聽的人也百聽不膩,好像一則童話透出夢幻的麝香,把所有人薰得顛顛倒倒、如癡如醉。他們異口同聲道,這兩個人是驚異,是破天荒的傳奇。
藺晚塘和曹曼鴻。她的父母。
「苗太太這麼說我相信,」這位於教授也是藺晚塘的同學,他放下酒杯,非常肯定的把手一抬。「要不然怎麼就在晚塘拿了普林斯頓的獎學金,臨出國的前一晚,教他給碰上曼鴻?」
「那一晚曼鴻美得像摩納哥王妃,她主持的那場校園晚會叫什麼來著——?」
藍色琉璃光。藺宛若知道無需她開口,馬上有人接應,這一類的問答題,從來不愁沒人答上來。至於她,聽過這些情節一千、一萬次,使她相信就算她意識昏迷,也照樣可以倒背如流。
「藍色琉璃光,對了,就是藍色琉璃光!她的未婚夫,薩大使的兒子,也在現場,很俊的一個青年,非常引人注意。」
「藺晚塘就這樣活生生把人家的準新娘給搶了來!」又是伊蓮娜,她老是計較藺晚塘搶了什麼,奪了什麼,語氣總有一絲酸酸的意味,像為了什麼在吃醋似的。
另一位答了,很是津津樂道,「曹曼鴻本來不肯理睬他的,人家那薩公子也不是等閒角色,論家世,薩家的權勢自然高過晚塘出身的尋常市井商家,論人才,耶魯的高材生,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論性情,據說對曼鴻是處處溫柔,處處體貼,當成心頭一塊肉似的。」
「晚塘拿什麼和人家比?」有人詫問。
「拿一條不怕死的膽子!」
伊蓮娜猛地爆出一句,眾人哄笑,威教授卻正色道:「這可是真的,晚塘這人就是膽識高,什麼都敢闖!咳,女人哪,」他望了望在座諸位女士,有些謹慎,依舊說得理直氣壯,「都曉得老實丈夫的好處,偏偏都愛英雄和王子。」
說著,他像冒犯了似的向女士們點個頭,唯女士們並不覺得受到冒犯,兀自露出秘密的微笑,內心深處都各自作了一個夢。
「總之,藺晚塘苦苦追了曹曼鴻三個月,」故事迫不及待的發展下去。「曹曼鴻對他始終不假辭色,最後索性躲避他,不和他打照面。這時普林斯頓來了通知,再不去報到,就要撤了入學資格,這下晚塘可真謂進退兩難,學校不能不去,偏偏美人如花隔雲端,關節上又刻意避不相見,逼得他鋌而走險,闖進彤園去找她。」
「這麼說那場有名的彤園大火果真和他有關連?」
「沒有這回事,」苗文遠教授岔話進來,他是藺晚塘最好的朋友,袒護他的時候,平日溫文的口吻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激昂。「那場大火純粹是老舊電線走火的意外,晚塘只是碰巧遇上,當晚我開車送他到女生宿舍後牆,他翻牆進去的時候,身上只套了件夾克,兩手空空。有人指那場大火是他燒起來的,真是豈有此理!他冒險救了曼鴻和十幾個女生出來,自己都受了傷,心麗當時也在其中,她就是證明。」
苗太太點頭附和,接下去道:「彤園失火的時候,把東廂的出路阻斷,四間宿舍,十來個女生,包括我和曼鴻在內都被困住,好幾個女孩號啕大哭,大的都認為逃不過這一劫了,晚塘卻衝進火場,撬開地下室通泳池的水道閘門,領著眾人爬了出來,他一條手臂還因此受了挫傷,住進醫院。」
「那一晚到底晚塘翻牆溜進彤園要做什麼?」有人好奇地問。
苗教授莞爾笑道:「晚塘出國在即,曼鴻避不見他,他卻有幾句話非當她的面說不可,他告訴我,拿不拿得下曼鴻的心就靠這一著,他一定要說服她。」
「他可沒想到曼鴻那麼鐵石心腸,他躺在醫院一整個星期,我們幾個女生一天兩班輪流照顧他,曼鴻卻一次也沒露面,」苗太太回憶道。「晚塘倒是神色自若,每天寫詩,右手受了傷,拿左手寫,沒想到他左手也寫得出好字!情詩托我們拿回去給曼鴻,曼鴻看都不看,順手就扔進紙屑簍裡,我們根本不敢告訴晚塘。」
聽到這裡,都起了驚愕嘩然之聲,好像都為晚塘著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腳勾住另一腳的足踝,手上則托著一隻水晶杯,幸災樂禍,偷偷地冷笑。別急啦,就算羅密歐追茱麗葉,剛開始也有一二回吃癟的紀錄。
「後來那跳機事件又是怎麼一回事?」在座總有幾個比較遜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釋。
「眼看著女方拒意堅決,晚塘自覺無望,悶悶不樂提了行李上飛機,飛機都開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鄰座和他同行的一個同學卻告訴他,曼鴻悄悄來機場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鴻原來一直對他有意!他強通空姐開了機門,一躍而下,一個鷂子翻身落了地,衝到機場大廳截住曼鴻——」
「呀!」大家異口同聲駭歎。
說的人愈發手舞足蹈起來,比畫著當時精采的實況。「他揪住曼鴻告訴她跟了薩公子,她過的會是豪華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絕不可能豪華,但也絕不可能平凡!一句話說得曼鴻淚流滿面,一頭栽進晚塘懷裡,手裡還抓著他寫給她的情書!」
眾人的驚笑喝采像鞭炮聲此起彼落的響著。
「一對璧人終成眷屬,晚塘和普林斯頓絕了緣,但是隔年他攜了曼鴻飛到歐洲,旅行、研究、修學位,夫唱婦隨,不知羨煞多少人!」
「更可觀的是他的論文和研究報告一篇篇的出爐,每每有獨到的見解,不出十年,在好幾門學科上他已是名滿國際,著實讓我們這些人一個個自歎弗如。」
宛若抬頭瞄了瞄在座這些個也都是素負眾望的專家、學者和教授,她聳聳肩——有的人樂於褒獎別人,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對方再也沒辦法跟他競爭了的緣故。
「後來幾年,晚塘熱中旅行探險,夫妻倆走遍世界各地,幾個朋友想見他們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說。
「可不是,那幾年,曼鴻從一個原本是冰肌玉膚、嬌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個油潤金黃的大美女,每次回來都教我們幾乎認不出她來!」苗太太笑道。
那還用說,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從來沒有認識過自己的媽,每回對她稍有熟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說,「他們夫妻合作的旅行紀實的著作,是同類作品中最出類拔萃的,他們在這一方面下足了功夫,他們去過許多人跡未至的地方,發掘出許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於他們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