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歐倩兮
看梅嘉這副打扮,顯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剛的關係,豈止於論及婚嫁。
梅嘉睨著約露,打鼻子裡冷笑。「我說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動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園裡一個老人家?──不過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口童音講這些刻薄話,聽來更可恨。約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剛一拋,臉上少了點笑容,口氣卻是甜蜜蜜的。
她說:「我得趕回社裡,社長,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動作不快的話,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約露沒想到惟剛竟泛出一陣笑意,彷彿也知道她這是存心和梅嘉別苗頭。梅嘉那張臉繃成什麼形狀,自然不必說了。
「我們這就走吧,」惟剛道,掙脫梅嘉的雙手,似乎也急著回公司。他邊走邊朝大廳一側的拱門喊道:「羅庸,我回辦公室了,老先生你多關照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惟剛很是出奇的開了部驃悍的黑色吉普車,約露一上車就後悔了。向他開口搭便車,不過想氣氣梅嘉,卻忘了自己和他還有梁子呢。此刻兩人同處在這狹隘的車廂裡,惟剛整個人突然就壯大了,像個巨人,威脅到她的存在。那股壓迫感,讓她每一口呼吸,都覺得氧氣不足。
她想逃走,但車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飛竄,有種要帶著她同歸於盡的味道。約露坐得僵直,把一隻魚形小錢包捏在手心。午間離開公司,就只帶了這只錢包。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她沒回辦公室?
路上,約露幾次偷覷惟剛,他的側面凝注如石,沒有特別的表情。也許是專心在開車,也許是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沒說上隻字片語,沒問任何問題,更沒提到他們上午未完的談話,甚至沒再朝她看一眼。
飛過車窗的景色,久看讓人怔忡,約露覺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惟剛屋簷下那個女人那麼介意?不明白為什麼方紹東對待兒子的情感那麼深摯,對待親侄卻又那麼俚吝?
不明白為什麼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刀一般地劃在她心頭,愈劃愈深?***當晚,惟剛在公司未有半點延宕,八時不到,便匆匆趕回策軒。羅庸也不給惟剛探看叔叔,只噓聲告訴他,老先生服了藥,已經歇下。
他轉到書房,根本不理會時間,抄了話筒,直撥洛杉磯。
足足撥了兩個小時,那遙遙一頭的電話,像拗不過他似的,終於是姍姍然接過了。
「老弟,老弟,」惟則那邊,不像睡裡被吵醒,但聲嗓又特別的懶慢。「你怎麼還是這麼不上道──這種千金一刻的節骨眼兒,你這電話有多煞風景!」
惟剛無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則,叔叔病了,不肯上醫院,你得回來想想法子。」彼端頓了頓,惟則卻縱聲大笑。「我前幾周才和老頭子通過電話,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車──你不會是在使什麼苦肉計吧?」
惟剛先駁了他的話。「坦克車包了一層鋼,他可不會到處告訴人家他病了,」他隨即把語氣放認真。「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於大夫來看過叔叔,我和大夫通了電話,他認為可能是神經系統或是腦部出了問題,得入院詳細檢查,可是憑我們怎麼苦勸,叔叔硬不肯就醫,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聲,總算說了,「老頭子還是一副拗脾氣,可是──」他又一頓。「他要是不聽你的,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惟剛明知惟則是閒散性子慣了,但是叔叔的健康問題茲事體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你務必要盡快回來──不單是為了叔叔的身體,我告訴過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計交給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惟剛警告道。
惟則又是一陣大笑。「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過是吃吃閒飯罷了。」
「恐怕你再也沒有吃閒飯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聽到沒有?十月!他要你回來!」這回,惟剛說得十足的嚴肅。
電話那端,不住唉聲歎氣。「就不能饒過我嗎?我對搞生意壓根兒沒有天分!」「你那不叫沒有天分,那叫裝傻,」惟剛駁道:「惟則,老大──」他的口氣又是一降。「叔叔這回是來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這麼大的一份家當,除了你,是沒有人背得下來的。」
他說得苦口婆心,惟則卻是嗤之以鼻。「這麼大的家當,老頭子說了又說,全仗你死去的爸當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見飛不會有今天的場面。」
方紹東的確常這麼提到,但方紹午死後,胼手胝足的苦勞卻是紹東一個人的。惟剛只是苦勸,「在美國這麼多年,能玩能鬧的,還有什麼不足?既然不打算把書念完──」惟則輟學的事,惟剛是一直不敢稟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來吧,我不信國外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隨著乾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滿街望去的豆芽菜,漸漸教人覺得膩了……」
在掛下電話之前,惟剛格外語重心長的追加一句,「他盼望著你,惟則。」惟則歸不歸,他卻是沒有把握。惟則素來嬉笑怒罵,他的心卻始終不知托付在何處。惟剛往椅背一靠,望著橄欖綠的對牆,牆上懸著一幅家庭合照,鑲在精巧的雕花木框裡,泛著年代久遠的暈黃色調──照片上的中年夫婦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對約莫六七歲的男孩,一個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著怯怯的笑容,另一個則是惟則,被他端坐椅上的母親摟在膝上,一臉的笑意爛漫……惟剛直到七歲那年才瞭解,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親,他沒資格喊她一聲「媽」,那是惟則的專利,他沒這福分。她一再告誡惟剛,可歎他總是迷惘,怎麼也學不會,跟著堂兄人前人後喊著媽。
她終於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間,擲下一張照片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方紹東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紹午和江穎秀才是你爹媽,以後別再認錯,也別再叫錯!」他被罰坐在床前,噙著眼淚,捧住相片,背誦自己的身世來歷。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間,他是那時才覺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澀。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對巧克力有好感。
往後,惟剛斷斷續續聽到雙親之事──他父親車禍死後不過數月,他母親和嬸嬸恰巧同一天進產房,嬸嬸順利產子,他母親卻困難產,百般掙扎生下他後,血崩而死。親娘與嬸嬸,自此以後,他是分辨得異常清楚了。
其實,嬸嬸也不曾虧待他,吃的用的,樣樣周全,又有哪樣落於惟則之後?只不過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孩子,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母子情分──是以她從來也不摟抱他,牽他的手,撫他的腮幫子,對他親暱暱噓聲「乖兒子」。他和惟則一起上學唸書,她總挨在兒子身邊,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惟剛便只能一邊獨坐,一筆一劃自己練習……童稚與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沒有安全感的,學校優秀的成績捧回家來,也乏人問津。
到了十五歲的暑假,惟剛隨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廠房上下總有幾百人,他是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賣力的一個,每在線上理頭做事,一句雜話也沒有,什麼工作交下來,轉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聰明,凡有不懂,工人師傅都樂意教他。
一個半月下來,叔叔親自把薪水交給他,往他肩頭那麼一拍,好像他是那個男子漢。廠子─班同事,更特意為他請了桌歡送酒,約好寒假再見面。那是他有生以來體會過最濃的人情。
惟剛的人生從此有了立足點,嶄新的意義鋪展開來,他不再斤斤於叔父母的冷落。這十幾年來,除卻依然是那份寄人籬下的孤涼,他始終就像當年的十五歲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沒有犯錯出岔過,不是沒有虧心慚愧過,但從來做人做事,沒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過,所以──憑什麼有人不明不白的責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對他有養育提攜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論老人家如何對待,他也未敢有半點計較,但那梁約露衝著便說恨他,無端的蠻橫,拿的又是什麼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