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歐倩兮
她推開他,眼淚嘩嘩,滾出那厚厚的羊毛氈,往帳門外沖。他們這天宿著的是弱水一帶的草野,風從河土來,晨間帶著霜意,她忘了自已經不起寒,一倒就倒在帳門口。
把她抱起來時,可孤的心和她的身子一樣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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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燕支山,過瓜州城,走的是隴右最荒厲的地段,沙裡理石,處處可見白骨離亂。
突然一片莽莽黃風從天外來,一地的碎石頭,隨風颯颯亂走,大的如斗,小的如卵,滿頭追著人打,打得人天昏地暗,尋不出一條生路可逃。
紅膘馬厲嘶著,仰天站了起來,風沙中可孤睜不開眼睛,拚命的控纏,一川亂石彷彿都盯住他背上,他背上縛著一尊石新娘,他發苔聽見她驚悄的叫喊。
「不可傷了她!」可孤狂吼,好像在向追片蠻石兜風做最大的抗議。
他滾鞍下馬,避在一具剛死的駱駝屍身下,面朝著外,把梅童的石像緊緊藏在身後。紅膘馬的悲嗚從狂風中傳來,他心如刀割掩面說:「馬兒,馬兒,主人救不了你!」
恍如是沒有止境,其實只一剎那的工大,那陣飛沙走石的呼號便蕩然去了,留下慘澹的天和地,和人。
和馬。
可孤跳起來,跟跆奔到紅膘馬邊,它餘悸猶存,渾身都裹了創,可孤抱住他的頭,熱淚和它身上的血跡消在一起。
所幸都只是皮肉傷,可孤的金創藥也治得了馬。他在邊塞的一個小聚落停了兩天,讓他養傷。
梅童也沒有如他所憂慮的那樣受了傷,然而她明顯的越來越羸弱,清晨他擁抱她時,也無法使她回復溫暖。
梅童自己黯然道:「我在那石頭裡面,隱微還有一點知覺,但只怕這點知覺,也即要化成石頭了。」
「梅童,」他心抽痛著,「我魏可孤一天不救你回來,一天不會罷休,也絕不會去下床,離開你一步,哪怕是一輩子!」
這話直貫入梅童內心,淚眸抬起來看他,只見他眉目深凝,一股堅決凜然的氣態,使他突然成熟了好幾歲,在自己之外,能夠把她的命運也擔當進來。她往他肩頭一攀,不自禁喊:「那麼我情願做一輩子石頭,好讓你一輩子不離開我。」
這話使得可孤心頭一陣甜蜜,可是他卻必須否決她,「不、不,梅童你要好好的變回來,好好做一位……」他的面容暗淡下去。「榮華富貿的將軍夫人。」
她欲振起,卻乏力氣,恨命運不由自己做主。「可孤,可孤,」她喊了他兩聲,嗓子卻一緊,勉強說道:「厲恭領軍在塞外,你帶了我走,他不會知道!」
卻見可孤慢慢地,沉沉地搖了頭,「我已在十天前修了快書,送往大營,把你中了伊吾妖術的原委,全稟告將軍。」他把她輕輕一搖,想求得她的諒解。
梅童嗦了半天聲,忽把他的手一抓,「可孤」她是個倔脾氣,求人的時候,露出了絕望之色,「不要把我送到西域去!」
「梅童,」他比她還要絕望。「明天我們便要出玉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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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谷邊的唐軍人營,一匹快馬穿過凜凜的旗幟奔進來。不久,將軍帳頭便起了騷動。
親將趙傾匆忙報道:「稟將軍,盧彬回來了。」
厲恭一身紫袍,在帳中回過身,天生陰驚的氣色,使那千里趕回來覆命的黎黑軍官,先煉了一煉,須得定定神才能開口。
「屬下五天前到了沙洲,一番打探,果然探出魏校尉的行蹤,他正朝西域的方向來,但是……」他猶豫了一下,「他獨來獨往的,並未見到他護行著任何人,倒是背上縛了一尊布包石像……「趙傾冷啐一聲,插口道:「這小子果然想以石像之說這等荒謬事兒來欺瞞將軍」
給厲恭那對厲日一瞪,馬上趙傾開了嘴。厲恭詢問過一番,遣退了盧彬,陰著臉立在那兒,負手沉思。
這半個月來,不斷有路過的駱駝商旅,傳來謠言,說是唐管內根本是有叛將,早被伊吾收買,要來對付厲恭,以妖道邪術之說要要得他團團轉……那厲恭身邊的紅人,趙傾,鎮日像鍋蓋一般,在將軍耳下嗆嗆響不停。尤其自可孤的快信送達之後,他更是日夜對將軍煽火。
「將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魏可孤年少,意志不堅,為敵人以金帛美女誘去,那是有高度可能的,您想想,否則何來的「人化石頭」這些歪話?」
這趙傾對於可孤年紀輕、資格淺,卻一再約立功受龍,早吃味在心裡,此次來了機會,非拉他下馬不可。
「這小子根本沒有到長安去,他八成在伊吾快活了大半月,編派好一個荒唐絕倫的故事,再溜到某一個邊城,假惺惺跑回來,抱了一塊石頭想唬倒將軍!」
他揚了揚手上一張布條,「今早玉門關傳來的鴿信,姓魏的小子已出了關,越大磺,將軍,您可要及早定奪才是!」
厲恭卻是始終不動聲色,鎖著一張表情,也不知他是什麼心思,簡直急死趙傾。
驟然帳外一聲報:「巡兵回報,正有百人伊吾騎隊,向大磺移動……」
這下趙傾有如天助,挨到將軍耳下去,興奮道:「將軍,事情有這麼巧合?魏可孤越大磺,伊吾兵也在大磺,莫不是兩方準備接應」
厲恭卻冷冷剪斷他的話,單問:「趙傾,那些敵方來的謠言,你相信?」
一對郁濃的眉下,壓著兩道銳光,趙傾給將軍一逼視,不由得腦門一涼,心裡發起毛來,猛發現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這半月,任何謠言、任何悠惠,似乎都動搖不了將軍,他對那魏可孤還真像當成了心腹,十足信得過……對於將軍的問話,趙傾一時沒膽子吭聲了,萬一言語上一個閃失,他恐怕自己唯一一顆腦袋……果然厲恭慢條條地開了腔,「你要知道,這種事人命關天,如果我們認定那謠言是真的……」他紫陰陰的臉忽然狠狠一笑。「那就有人保不住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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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劍在腰,石像在背,魏可孤陡提一口氣,一聲叱呸,「走過雲紅!」
馬嘶烈烈響過玉門關。此去八百里,是西域的一片絕漠,唐軍人營便在絕漠裹。
縱馬越過一座鄰鄰的黃沙丘,可孤回頭望,只得望見玉門關上一縷漫長的孤煙。
「梅童,」他手撫背上的石頭,柔聲說,像她在聽似的。「我必須把你帶回大營,見了將軍,商量救你的計策。」
她命在日一夕,就算她不願意,他也得把她帶回去。並且要快。
無涯無邊的黃色大漠。在烈日下,像一帶鍍金的沙海,馬蹄過處,噴起一片胡沙,胡沙迸著人面,和著淋漓的汗水直往下澗,可孤抹去滿眉的沙汗,日光一眺忽然在北角上出現林立的亭台樓閣,閣前一帶碧湖,湖上甚至泛著船隻……他看到幻景了。大漠裡,渴水的旅人往往被這些幻景所感,迷失方向送了命。
他用力把眼睛一閉,再張開來……那片華麗的景象變了,變成錯落的人影馬匹,沙丘上蹲著一例列的弓箭手,黑衣紅革……伊吾兵!可孤大吃一驚。他一路提神小心,始終未見到伊吾人的行蹤,沒想到他們是佈置在磺口,要包圍他。正前的黃色沙坡上,臨時搭的一座亭子,掛上碧紗,有個俏影子掀了碧紗,笑盈盈走出來……可孤胸口陡震,是曲曲公主!雖然他手已鞍上劍把,實則心頭很紛亂,還未條理出對她的情緒,不知如何反應。這時候猛來了一道大風,台得黃沙蔽天,太陽沒人云後,天地成了渾黃的一片,再細看哪有弓箭手?哪有伊吾兵?四周,依舊只是千年苦寂的大漠。原來,一切都只是幻影「可孤哥哥!」
赫然身後的一聲叫,一條紅絲紮成約馬鞭也同時由風沙中劈來,將他繞頭繞腳的捆住,馬嘶聲裡,他被捲落沙地。
不是幻景,是其有埋伏的並吾敵手!
他一時掙不開,由下往上著,一條女人的影子剪在黃雲裡,是耶男裝打扮的中年侍女,馬鞭上一股隱隱的內勁,把人死栓著。
「好厲害!」可孤咬牙道,沒想到這女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當然了,」那嬌滴滴的聲音,不是曲曲公主是誰?她小心超過在一邊亂轉的紅膘馬,來到可孤身邊,「阿嫦是我摩勒兒師父的女大弟子,功夫不得了,否則,怎會由她帶隊到中原士?」
可孤看著她,也不知是激動、是怒氣,還是什麼,百般情緒在體內滾嘯。她穿一身胡服,暗花紫緞子,戴著尖尖一頂金繡胡帽,顯得俏麗極了。
吞嚥半天,可孤還是罵出來,「賊女,你好狡詐的心思,一路用計,現又在這裡投下埋伏,從頭至尾,都是陰險的勾當,可惡至極!」
聽他開罵,曲曲俏臉微變了,那阿嫦卻叱責,「小子,休得無禮!」馬鞭一扯緊,可孤一下沒法子通氣,一陣痛,眼前都冒黑了。